Saturday, October 17, 2009

一事能狂便少年



 上回寫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竟半句未提他的電影配樂卡連徳(Eleni Karaindrou)。自從《賽塞島之旅》(Voyage to Cythera),卡連德就一直負責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配樂,成了他電影裏不可分割的部份,其中《一生何求》(Eternity and a Day) 的音樂尤其動人。據說其時卡連德喪父不久,音樂本來比較傷感,安哲羅普洛斯聽了覺得太悲,才成了現在的版本。但於我而言,看電影時聽過最深刻的音樂,還是德國導演荷索(Werner Herzog)1982年的Fitzcarraldo,中文譯作《陸上行舟》。

說的不是樂隊Popol Vuh的電影配樂,而是仿如是這電影靈魂的意大利歌劇家卡魯索(Enrico Caruso)。有了他,才有探險家Fitzgerald的異想天開。戲中說,由於秘魯人讀不到Fitzgerald,所以這個總是白衫白褲白頭髮的白人的名字就成了Fitzcarraldo,尾音猶如傳說中的黃金國El dorado——荷索1972年的《天讉》(Aguirre: The Wrath of God)裏主角苦苦追尋的無何有之鄉。兩片雖然相隔十載,背景也相差幾百年,但主角仍然是荷索好友、論癲狂無出其右的金斯基(Klaus Kinski)。今次仍然在亞馬遜河流域上下求索,不過追尋的變成了橡膠與音樂。

電影的中文譯名真妙,本來可以是弗斯卡拉度或愚公移山之類,偏偏譯了做陸上行舟。那緣木求魚的張狂,便是對電影最寫實的歸納。況且陸上行舟,更是影片首尾兩段水上行舟之間最重要的轉折,而三段旅程所追尋的,仍然是卡魯索(Caruso)的音樂。

《陸上行舟》是那種就算先知道內容也絲毫無損觀賞價值的電影。因為當中的想像、畫面和音樂都實在太離譜了。醉心歌劇的Fitzcarraldo,一心希望賺大錢為自己在秘魯蓋個歌劇院。為使輪船去得到它應該去到的地方,以賺到他應該賺到的金錢,他輾轉召集了一大堆土著,指揮他們砍走一整座山的樹木,還把土地略略削平,使土著能把輪船從山的一面拖到另一面去。用主角自己的話說,那不至於太難,就只像一頭牛要跳過月亮罷了。這還不止,因為導演正是不喜歡模型或電腦加工的荷索,輪船真是一首三百幾噸的輪船,主角還要是Klaus Kinski。一人慾望肆虐,千人百般艱章,Caruso的音樂卻一直縈迴,揮之不去。

既與《天譴》一樣與南美的殖民史有關,《陸上行舟》在「文明」與「原始」的相遇,自然多見心思。其中一幕,Fitzcarraldo為了慰勞土著,送了一大塊冰給其首領。首領見了茫然,嗅了一嗅那塊冰,便把它高舉,忙碌中的手下見狀一下都愣住了。那把冰嗅嗅的舉動,令我想起《天譴》中那個因把《聖經》放到耳邊聽聽而給傳教士殺死的土著。船員那句 「他們的語言裏沒有冰這個字」,又令我想起與南美歷史有關的《百年孤寂》(A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書中那些關於初次看見和觸摸冰塊的場面,讀後難忘,一直記得老人把冰稱為世上最大的鑽石。

至於留聲機和歌劇,就更富象徵意義了。我想起梁文道在《噪音太多》那篇〈主人的聲音〉,講的就是聲音與影像跟殖民的關係。“His Masters’ Voice”是老牌唱片公司RCA Victor一張有小狗傾聽留聲機的宣傳畫,後來各地土著不時給類比為這無知的狗,成為殖民者要將文明推向世界的口實。這也遙遙呼應了Fitzcarraldo在片中的自詡:“This god doesn’t come with cannons. This come with the voice of Caruso.” 音樂在這電影中,乃有更深一層意義。

陳滅在《抗世詩話》討論到詩化電影時,碰巧列舉了《尤利西斯的凝望》和《陸上行舟》等做例子:「以影像表現的詩質不單是一種優美,更大程度上是多義的衍生和情志的擴闊,表達了非如此而無法表達的內容,詩化電影的效果來自電影創作者和製作人對詩歌技巧的掌握,它的成功也引證了詩歌超形式的存在。」「非如此而無法表達」,所以在一整個山頭給剷去之後,白色輪船斜在山上、步履蹣跚打算攀過去的同時,黑煙剛好從煙囪升起,音樂也從船頭的留聲機緩緩奏出。也所以,後來輪船給捲進漩渦撞向崖壁時,留聲機又會自動奏起音樂,往後的碰撞竟就好像優雅起來,雖然船上的幾名演員據說都因這場戲而受傷。

看《陸上行舟》時不禁設想,當時進場看電影的其他導演究竟多麼驚慌。那實在不是個能力的問題,而是個想像的問題,是個你容許自己想像什麼的問題。想像之餘還能付諸行動,可見荷索就是Klaus Kinski就是Fitzcarraldo,都是進取的狂者。後來知道此Fitzgerald原來真有其人,這三而為一的感覺就更強烈。

音樂之於Fitzcarraldo,正如電影之於荷索。荷索拍《天譴》時用的攝影機是從學校偷來的,他如是解釋:「那攝影機於我實在是必須的。我想拍電影,需要攝影機;我有一種天賦的權利擁有這工具。你需要空氣才能呼吸,假使你給鎖在房間,你也必然會用鎚仔和鑿子把牆敲碎。這絕對是你的權利。」

一事能狂便少年。不難想像,今年六十七歲的荷索,何以會打破紀錄,一年同時有兩部作品角逐威尼斯影展的金獅獎了。這絕對是他的權利。


《信報》二00九年十月二十三日

文章刊出時題目〈一事能狂便少年﹣ 荷索的陸上行舟 〉給改做〈「文明」與「原始」相遇—荷索的陸上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