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25, 2018

釋chill



有時候,只能說「吃冰棍」,不能說「食雪條」,如解釋chill。

那年前往西藏,在成都轉機,等待時在機場四處逛,有家賣英語教學影碟的舖頭,門前放著電視播放卡通片,用土炮方式解釋英文生字,例如chill,字面是寒冷,現在常給人拿來指清閒散慢的有型。卡通怎解釋?好像是在一個夏日炎炎的沙灘旁,主角熊貓經過,正流汗。登登登櫈,變出一支橙色雪條,普通話旁白說「一根冰棍」,打直飄到熊貓身邊,再登登櫈,「兩根冰棍」。熊貓正要吃,畫面停頓,兩支垂直的雪條抽象化成兩個細楷l,熊貓的「吃」則變成拼音chi,飄到前面,合併成chi-ll。所以,chill者,吃冰棍也,而且是兩支,是不是很chill?原來英文也有象形字,而且要用普通話才解得通,結合形音義,簡直用心良苦。此後,每逢聽人說「chill下」或「好chill」,腦裡就自動有把普通話聲音說「吃冰棍」,總忍不住偷笑,旁人應該覺得很怪異,可恨那次沒花幾十元把光碟買回來,一個一個看他怎樣說文解字。

生活悶棍多,誰都愛冰棍。民國初年,詩僧蘇曼殊老早用自己的方法貫通中英,〈燕子龕隨筆〉第三十三則,起首說「英吉利語與華言音義並同者甚眾」,然後開始舉例:「費曰Fee,訴曰Sue,拖曰Tow,理性曰Reason,路曰Road,時辰曰Season」等等。開頭幾個例子都是快樂的意外,純屬巧合,結集起來有足以令人一笑的巧思,愈後的例子卻愈站不住腳,「爸爸曰Papa」和「媽媽曰Mama」從語言學的觀點看,不過是嬰孩嘴唇較發達,唇音M和P等最易模仿,最常在旁的父母就以為在呼喚自己,並不限於中英文。再後的「芒果曰Mango」明顯是音譯,上網一查,芒果唐初自印度傳入中國,初譯阿摩落伽,後譯「杧果」,輾轉傳到歐洲英文便成Mango,蘇曼殊將他放得那麼後,似是心中有數,純粹用來充撐場面。我覺得這段話最chill的其實是表達形式,「隨筆」就是隨見隨抄,隨感隨錄,看似手到拿來,卻不知想了幾多個晚上,但一則一則平空而至,容易顯出慧根。如替蘇曼殊續寫這則筆記,應該還有「隨曰Chill」,不是隨波逐流,而是隨心隨性,這就不是販賣生活品味的姿整hipster咖啡店所能提供,比說「潮曰Chill」有意思--潮進潮退,「潮」已不潮,  “chill”亦將步其後塵,八九十年代的 “high”和 “free”說不定有望捲土重來。

正如道在糞溺,真正的chill一定在看來最不chill的地方,對立統一,「X到盡頭就是型」雖是害人的大話,「鈍到盡頭就是chill」卻應該正確。在這渴求溫暖和熱血的世界,唯有鈍胎對現實懷有熱切的冷漠感,對成規完全麻木,極端起來可以很荒謬。在Youtube打 “Peter eats chips”,會看到美國卡通Family Guy這黑白的一幕:幾個納粹軍人踢門衝入大宅,一個猶太家庭躲在閣樓默默祈禱,希望不被發現,颯,颯,Peter大概太鈍,不知情況危急,泰山崩於前,繼續食薯片,大聲地颯,颯,颯,嚇得大家張開口,真正是心遠地自偏。

幾年前購得美國樂隊Brokeback的舊碟“Looks at the Bird”後,看過Nitsuh Abebe一篇樂評,他給了七分,不高不低,有意思的是比喻:大碟就如焗薯,吃前已知道喜不喜歡,也清楚自己現在想不想吃,沒驚喜,不是主菜,但有這伴碟也可以令人滿足,既可幻想身處2100年的巴黎或東京,又能在空蕩蕩的家中懷懷舊。他這形容真精彩,正是沒銳意做浪尖,放下野心,甘於像薯仔平實和遲鈍,不扮大蝦,不扮牛排,對時代有些抽離,對潮流帶點冷漠,反能站在時間之外,不in所以不out,無古無今,顯出薯仔的尊嚴,才是真chill。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6月24日)

Sunday, June 17, 2018

在以色列,應否領奬?


在最近的以巴衝突中,阿根廷國家隊取消了跟以色列在耶路撒冷的友誼賽。再早些,猶太裔影星Natalie Portman拒到以色列領取 The Genesis Prize,使得主辦者取消了本月的頒獎禮。此外還有一則新聞,以色列作家告魯斯曼(David Grossman)的高中文學老師Eli Yassif,撰文訓斥他不如Portman果斷,竟從首相内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等人手中領取「以色列文學奬」。問題是,告魯斯曼非但不昩於時局,向被視為左翼,常抨擊以色列政府,領奬前一天才在以巴衝突死者家屬的聯合悼念活動中演講。老師的文章措辭嚴厲,說際此恐怖現實中,容不下文學的複雜(there is no place for literary complexity),只能明確跟政權說不。我很好奇告魯斯曼的得奬感言怎樣說,但官網只得希伯來文,甚至不肯定有否演說環節。後來卻發現有人撰文維護他領奬,覺得將帶來希望。世界跟文學同樣複雜,讓這複雜展露出來,可能也是文學的作用。

寫小說是收藏流亡者

最初接觸告魯斯曼,是幾年前旅行時在一家舊書店購得他的散文集 Writing in the Dark,一本談文學、語言和政治的好書。他的父母輩曾經歷納粹屠猶,自己一代則多年活在以色列與中東諸國的衝突中,自言心裡常為下一次災難做準備,在這處境下,愈敏感的人愈痛苦,人人掏空自己變成盔甲。文學成了拯救。寫小說是什麼?他說就是為筆下的角色完全負責,無人可以取替你了,如同戰時把一整個被追捕的家庭藏匿地下,他們就靠你每天送水送飯,紓緩恐懼,讓他們知道外面的形勢。因其猶太背景,讀時自然聯想到二戰時被追捕的猶太人,出現的畫面是塔倫天奴 “Inglrious Bastards” 開頭,納粹軍官在屋中試探那一幕。告魯斯曼怎樣形容「猶太大屠殺」?生於耶路撒冷的他說,區內就有猶太人一直說不出 “Holocaust”,只能說「在那裡發生的事」。外人總說 “then”,已過去;猶太人卻說 “there”,「那裡」的恐懼還蔓延到生活各面向。他最初決定寫小說,即因為讀過寫「那裡」的書都回應不到心中的問題,於是自問自答,代入納粹軍官,想知道要先得怎樣殺死自己,才能那樣殺人。

但書中印象最深的,是告魯斯曼寫他兒子Uri的一段。二零零六年,以色列與黎巴嫩打仗,告魯斯曼起初支持戰事,但後來改變立場,聯同奧茲(Amos Oz)等作家辦記者會向政府施壓,希望停火。兩天後,他便接到兒子在戰場上的死訊。接下來的許多段都用 “I write,”來開始,解釋寫作於他,就是為了不讓世界每天縮小和關閉,為了用文字的敏感還原自己的知覺與幽默,也為了不可回復的現實。他寫兒子陣亡的小說To the End of the Land我未看,去年知道他憑A Horse Walks into a Bar得「布克國際奬」(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倒立即看了,非因奬項,而是因這小說寫的,竟是一場棟篤笑。

拿自己做棟篤笑

讀這小說時,一路覺得適合拿來拍電影。故事主軸是年老落泊的棟篤笑演員多華拿(Dovaleh)金盤洗手的演出。「我」是個退休法官,小時跟多華拿相識,已多年沒見,有天卻收到電話,被多華拿勸服來到這家三流夜總會看表演。台上的演出愈來愈荒腔走板,因為多華拿帶來說笑的,已由種族、性、政治、左膠和阿拉伯人,變成自己破敗的人生,觀眾本為歡笑而來,卻成了看人公開自殘,一個接一個離場。台下的「我」,卻邊看邊閃回舊日記憶,多華拿自小給同學欺負,某年一起到軍校接受短期訓練,中途還突然退出:軍官通知他要快收拾,翌日四時要回耶路撒冷參加喪禮。這也是台上的最大笑話。那時只想知道死去的究竟是父親還是母親,卻因為官僚或冷漠,無人理會,載他回家的司機覺得這少年太可憐,開始不斷跟他講笑話,多華拿輾轉才走了往後的路,死亡與喪禮也成了他在台上穿插的題材。例如這個:男人接到三十年沒見面的舊同學電話,說有張明天決賽的門票,可請他去。男人欣然答應,但中場休息時不禁問舊同學,沒親戚嗎?同學說沒有。男人問:「太太?」同學答:「死了。」男人問:「相熟的朋友和同事?」同學答:「都問過了,他們都說寧願去她的喪禮。」

這小說的出發點獨特,而且感人,笑中有淚。笑話不容易跨越文化,以色列人看黄子華會笑嗎?不肯定,只知自己肯定讀漏小說裡許多跟讀者的單眼,有些枝節要問住在以色列海法(Haifa)的巴勒斯坦友人S才明白--S既有以色列公民身分,富有,愛購物和玩樂,同時熱切關心巴勒斯坦人前途,向我介紹媒體 “Electronic Intifada”,本就跟我印象中的巴人不同。問她故事場景Netanya有何特別,她說那是 “the Mafia city”,在西岸旁邊,我差點錯失這重要的基調,難怪一開首多華拿便笑說自己竟忘了拿避彈衣。那場棟篤笑初段還不能寫得太精彩,否則「我」就不能因為沉悶和焦躁,如坐針氈,不斷東想西想引出回憶。但演出愈來愈到肉,重點也由帶點孤高的「我」回到台上:這個異類老朋友又出來表演了,「我」以前從未引手幫助,來不及追悔,現在又要在台下旁觀他笑說悲悽。

被孤立的叛徒

後來看過告魯斯曼一個訪問,記者問得直接:小說有自傳性質嗎?國內有人覺得常抨擊以色列的告魯斯曼是叛徒,會否覺得愈來愈被孤立,如同那位在台上漸被觀眾遺棄的演員?他沒直接回答記者,只點出愈來愈多人放棄保存現實的複雜,日趨簡化,狂熱分子和原教旨主義者才會成行成市。

雖然老師批抨告魯斯曼接受文學奬,但也有文章維護他,為事情提供了更多背景。一者,上回頒發文學奬是三年前,首相内塔尼亞胡在大選前臨時撤換了評審小組兩位評判,告魯斯曼等多位侯選得奬者一起退出,以示抗議。今回的評審小組,正由上回被撤換的評判擔綱,可算取回一點公道。二者,領奬前一晚,告魯斯曼在以巴家屬的聯合悼念中,發表了題為 “Israel Is a Fortress, but Not Yet a Home”的演講,認為巴勒斯坦人若無家園,以色列人也難安居,列舉了一連串使以色列 “less of a home” 的行為,如種族隔離,如國防部長阻止巴人出席聯合悼念,如以色列狙擊槍手濫殺平民,但因演講措辭嚴厲,旋即有以色列人提議遞奪告魯斯曼的「以色列文學奬」。世界充滿灰色,文學除了訓練人看見世事的複雜,不也在在暗示我們的無知。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0一八年六月十七日

灰色Ha Ha Ha﹣﹣訪周澄


攝:曾憲宗)















去年在《端傳媒》讀過周澄寫的國際新聞專題,如南非走私鮑魚的情況,或菲律賓新總統上任後以反毒之名的濫殺,都有印象,覺得在香港做這些冷門題材,尤其是她專門做的東南亞新聞,注定不受重視,卻不知要下幾多工夫。後來不再見她的報導,知道她已離職,轉做freelance寫作和翻譯。訪談前跟周澄笑說,在網上搜尋她寫的文章不太容易,常有陳年花邊新聞干擾。她說:「我明,所以我從來都唔會google自己個名(掩面)。」

周澄說,怕訪談時忍不住不斷講書講戲,結果的確這樣,她除了多次自嘲是「讀書人」,說得最多的就是文藝,因覺得故事能讓人看見黑和白中間那一大片灰,複雜又含混,想來可能也像她自己的故事。她說記者現在愛把她放在「消失」的框框下,其實不過在做別的事情。這是我首次跟她談天,有許多意料不及之處,如她甫坐下就說到自己的情緒病。

焦慮

郭:你近況是怎樣的?

周:想放慢些,在打算出國讀博士。幾年前我可能不想說,現在覺得說也或者是好事,關於情緒病。

郭:以前已有?

周:十年前讀中大時已是,但那時社會不多人會說,較避忌,就算朋友出於好意也可能只勸我多做運動,大家都未適應怎處理。但我一四年,也就是雨傘那年,去了英國,開學日有很多關於情緒病的資訊,說明需要幫助可怎聯絡,覺得那是正常事,醫療制度也照顧得到,藥費便宜。

郭:那時是讀書壓力?

周:不止,讀書人都傷春悲秋。現在正準備再看醫生。我想也可能跟年紀有關,走到人生某階段,覺得停住,可以很焦慮,未必有單一原因,何況不是第一次。平時會失眠,突然有panic attack,心跳快和出汗,解釋不到,然後就開始想人生有什麼意義之類。但讀書人有個毛病,就是下一秒又會批評自己,想生活已很不錯......

郭:然後再批評自己的批評。

周:哈,就是,永不完。

郭:回帶。你最初是怎開始關注東南亞新聞?

周:那是2010年「五區公投」後,那時只知道想離開香港,在港找工作也不容易,經驗淺是事實,但也聽過不請我的原因,是我太出名了。

結果去了馬尼拉的NGO實習。那NGO在泰國和菲律賓都有分部,菲律賓少香港人識,更intriguing,跟香港的關係也密切。報名後不久就有「人質事件」,出發前很多人問為何要去,馬尼拉人知我來自香港,也不停道歉。關心氣候變化也是那時開始,因菲律賓是極受氣候變化影響的國家。當時覺得大開眼界,當地很多團體倡儀「氣候正義」,我曾參與遊行,在香港幾乎無人關注,最多只有Al Gore的紀錄片。

心虛地叫口號

郭:那時已知不想做政黨工作?

周:一早知道不是那材料,我那麼多是非,直覺會令人好麻煩,哈哈。而且香港的政圈很細,會為小事拗很久,完全無益。我自小喜歡寫作,回港後便想或可做記者,性格也適合,因我是很容易心虛的人,在台上叫完一句口號,心中立即反問那有沒有根據,可能也是讀書人毛病,永不可能從政,因那要的往往是sound bite。後來幸好遇到張潔平,入了《陽光時務》做國際版。一年後離開,試做freelance,去馬來西亞採訪大選,沒錢,寄宿在朋友家,寫好了稿,就厚著臉皮逐家報館問,最後有幾間最後都要了,覺得freelance也可以,雖然稿費不多。

郭:做東南亞新聞,感覺是怎樣的?

周:國際新聞已不多人理,東南亞的就更少,不知可否說是文化偏見。有前輩還會好心地勸我別做,免得浪費精力。但可能我硬頸,常想為何要做熱門的事?後來去英國讀「能源和氣候政策」碩士,也有人質疑太偏門,心裡便想,就是因為他冷門才要做,人人做相同的東西有何意思?這是我的common sense,但明顯不是社會的common sense。

在英國回來後,一六年去了菲律賓報導大選,那時開始講杜特地(Rodrigo Duterte),香港沒人理,但直覺這人重要,值得關注,因他做市長時的人權往績已很差,而且跟特朗普一樣愛亂說話。機票便宜,就大膽過去採訪,問《端》有沒有興趣,這樣又開始做專題報導。在《端》的好處是可接觸到香港以外的讀者,台灣在蔡英文上任後因為「新南向政策」,大力資助東南亞文化交流,如有團體辦電影節,請導演來,令人更留意東南亞的社會現狀。加上台灣有原住民文化,跟東南亞淵源大,蘭嶼跟菲律賓最北的巴丹島,本來便屬同一族。可能台灣的人文傳統較強,不介意看長文,也不斷翻譯東南亞的專著。

郭:離開社運圈鑽入東南亞新聞,有沒有要證明自己的念頭?

周:最初可能有。但社運的經驗常令我想,說要改變社會,究竟自己有什麼能力?理論根底不好,學界的研究又不知道,如你認真,很快就會知道限制。香港傳媒對記者的培訓不多,都是邊做邊從頭學,更覺得要有專長。

郭:採訪東南亞的過程,會否覺得政治上有某個共同趨向?香港人為何要理會?

周:因為在菲律賓的經歷,和之後一些交流機會,我接觸了好些來自東南亞等地的朋友,開始覺得東南亞的歷史很有趣,特別是殖民和戰爭歷史、多元族群文化、轉型正義的問題,而且跟香港有種「這麼近,那麼遠」的距離,明明地理上接近,歷史上又有聯繫,如胡志明和黎剎,都曾以香港做基地,香港又有那麼多菲律賓和印尼人,但我們的認知卻非常少。

香港環保議題狹窄

郭:氣候議題又如何?

周:我在英國讀書時仍未如今日受關注。我不認為那完全是環保問題。就如說不用石油改用再生能源,便是經濟議題,要經濟地解決。我在香港很少說自己是環保人士,因大家很容易將你歸類和標籤,收窄了讀者群,而且很快就會鬥誰更環保:「你家中還開冷氣嘅?」、「食肉嘅?」......

郭:哈,好煩。

周:就是。有些環保人士並不怎樣想政策,容易把事情道德化,但問題涉及科學和經濟等,未必是非黑即白的,中間有很多妥協。如反核,我就有保留,因核能也有自己的創新,安全也在改善。就算好像萬惡的石油,也有很多工程學上的改良,如提高石油採收率,和海上液化天然氣處理。但在香港說環保,很快只想到保育海豚和樹木。

郭:不知跟新聞分類有沒有關。外國媒體有什麼值得借鏡?

周:如《衛報》便有「氣候變化」版面,明白這是跨領域的問題。《紐約時報》去年也請記者專門報導氣候變化,那人不可只愛環保,要知道科學和經濟上有什麼做到和做不到,同時那又關乎社會和人權。

郭:香港的困難在哪裡?

周:一來好像覺得政治的問題解決不到,其他議題都無謂說,立法會也沒用,談政策有什麼意思?二來討論總是不夠深入,如興建焚化爐,我是支持的,不斷堆填也不是辦法,但還未討論到細節就完了,尤其一到地區選舉。三來在香港談氣候,沒法不撇開大陸,就算香港沒車,仍會有空氣污染,有些東西要合作才做到,但政治上很敏感,現時的社會氣氛也難討論。

「讀書人」的自嘲

郭:對了,發現你很喜歡說自己是「讀書人」。

周:這是用來笑自己的。有些典型毛病,如有東西寫錯了,可能沒人理會,自己卻很介意,轉頭又會想是否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郭:你覺得有這種讀書人的自嘲或自覺,會跟其他記者有什麼分別嗎?

周:如說做記者,的確是自嘲的成份比較多。因為讀書人,或應說讀了少少但又未到清通的人,容易先有一套想法或假設,再去接觸實在的人、事、地。有時想得多也是牽制,太抽離,不能完全投入理解。有時又容易想到某種結論,想像未來的發展,或者想用一篇文解釋所有問題,但其實我有什麼權?

實際的問題是,想得太多就會拖,就慢,注定做不到每天新聞。你不這樣問我也沒認真想過。但這自嘲也是自我提醒,要記住書寫的人與被書寫的人之間的不平等。誰說我有權去談論其他人的生命?我們可以說,記者天職是寫出真相,但是為了誰而寫,有時我也疑惑。要記住我們不是史學家,沒責任也沒權下結論。我前年年底做那篇菲律賓反毒戰家屬的現場報導,就看著一個女子知道爸爸無端被殺,在街上嚎啕大哭。另有一個媽媽,女兒被誤殺,在家設靈過聖誕,這時你會忍不住問自己為何要在這裡,是否在消費他人的苦難。話說回來,我的確喜歡躲在家看書,說出來也沒人信,其實我有人群恐懼症。

Flirt with danger

郭:哈,真的很難有人信。向來如此?

周:哈哈,好失敗。也不明白以前做「學聯」是怎樣帶領群眾的。可能年青時什麼都想試,想證明自己做到。但其實只要看到一大堆人,就好易緊張,那時有前輩說,好像有兩個周澄,常在鬥爭。

郭:應該兩個都是真的。

周:也可能是ego,常想 “flirt with danger”,我有這舖癮。加上我硬頸,別人愈反對我愈要做,既介意人怎樣看,又憎恨自己介意別人眼光。心中便會:頂!不理了。很矛盾。

我一直相信講故事的力量,看許多文學,很喜歡Evelyn Waugh,發現年紀大了,愈來愈喜歡好笑的東西,好笑實在難,所以我最喜歡的電影導演是劉別謙。我也看很多東南亞的英語作家。他們很在意英語是殖民者的語言,而且能寫英文即代表某種社會優勢,許多是關於後殖民的作品,用來處理記憶和身分問題。正因為是外來語言,才有距離回頭看社會。

黑白之間一片灰

郭:那你回頭看自己,有什麼想法嗎?

周:我從來不後悔,也不怎樣懷緬舊事。現在對自己和他人都較寬容。以前想什麼都做得到,現在會跟自己說,做不到也沒什麼大不了。我覺得人生許多想法和決定,都被聽過的故事影響。故事令我們明白,世界有黑和白,但大部份是灰色,含混又複雜,黑和白可能是政治講,灰色則需要好的故事來講。

郭:想起你寫南非走私鮑魚的報導,跟毒品、種族、漁民生活就千絲萬縷。

周:那篇就被人投訴寫得太長。又如杜特地當選時,不少人暗暗質疑是菲律賓社會有問題,竟選這樣的人做總統。我不能美化獨裁政治或民粹主義,但不免想,為何他們對人權問題這樣含糊?追問下去,可能是他們歷史上死的人實在太多等等。

小時看故事,對黑白最敏感,大了才想知道那灰色究竟是什麼。中學開始,我就不是大家標準下的乖女仔,但我又說不出為何自己不乖,常在「我就是這樣」跟「渴望知道自己為何這樣」間拉扯,更想把自己推向那灰色,希望了解自己。我讀親中學校,卻很早參加支聯會,又有很多男朋友,別人都覺得我是異類。到大學仍理解不到自己,而看書看戲,令我有一份安慰,因為知道問題不單你有,全世界都有人為此苦惱。

郭:想起《四百擊》。結果明白到什麼嗎?

周:或是一些慾望。你想成為什麼人,和你只是什麼人,那時想很多。你會嗎?

郭:較少。可能我的自我期望不高,不太勉強自己。

周:你覺得跟性別有關嗎?在想社會教導女仔的方法,會否令她們更敏感於別人的期望。

郭:到你加入社運和政圈,有否因此特別在意性別?

周:如「女神」的稱呼就是雙面刃,意味你的言行要符合某種要求或規範,但同時也令你想傳播的訊息更易傳開,男的要「呃like」反而好難,這感受我也很難否定。所以無論怎樣,那種要經營公共形象的壓力是存在的。後來經歷了雨傘一輩的女子,面對的壓力就大太多了。不過我不希望將自己說成受害者,I own my mistakes。只不過剛好我的錯誤或輕狂成了話題,只能接受,提醒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如果講出真相不是負擔,也好希望可以講出好多前因後果和過去的創傷,就能解釋一些事情,但這又違反了我做人的信仰。人生有很多事不能這樣直線解釋。說到底,他人怎樣想不是最重要的,“to understand all is to forgive all”,對自己對他人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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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澄:前學聯成員,2010年曾組成「大專2012」參加五區公投,出選新界東選區,後為記者。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0一八年六月十七日

Saturday, June 9, 2018

利記人生,大叔詩學
















對利物浦球迷來說,歐聯幻滅後的失落才是人生實相,習慣不了早就離教,改信「信甲得乙」般確保投資回報的宗派。那晚,中學同學F本約我到太子的酒吧睇波,中一開始我們就是利物浦迷,他喜歡麥馬拿文,我喜歡列納,在球場上也用二人來定義自己,是雙重的隊友。出發前,倒在電腦跟另一朋友說:「營住會輸,朝早咁眼訓搵車撘但輸波嘅感覺實在太痛苦。」利記球迷都明白吧,總是不會贏的,總是明年有機會,球賽未開始,已太輸得起。四時許回家,跟那朋友說:「唯一分別是不用搵車撘,因最後改在九龍城酒吧看。」

那是一間在外頭不大看得進去的舊式酒吧,一開門,正播著劉德華九十年代的演唱會,只餘吧枱座位,旁邊是來回擲飛標的男女,都是熟客,不為足球而來,反而突如其來的許多陌生人打擾了他們的日常。我恐嚇友人,全場都會有華仔音樂墊底了。幸好開賽時,全部電視轉為足球,旋即發現,場內幾乎清一式是利迷,身旁的兩位大叔,一個不斷更新賠率,知道他落注買的卻是皇馬,理想與現實,怎樣都開心。另一個,每三句話就有一句笑話,是觀眾席身經百戰磨練而來的準繩。

沒驚喜的宿命太難捱,那晚就在這兩位大叔身上,看見一種跟利物浦輸波一樣熟悉、卻因而特別容易忽略的足球詩學。利迷和哲學家奇治利(Simon Critchley)去年在What We Think About When We Think About Soccer特別標舉足球詩學,用哲學理論揭示球場上給隱沒的光輝,篇題有趣,如皮球本身的經驗( “What is it like to be a ball”),或從零六年施丹紀錄片點出足球的神聖感(竟隻字不提Mogwai的配樂),只是寫得太零散,倒不及大叔圓融。拉莫斯扯低沙拿,沙拿哭著傷出。賭波大叔立即上升到國族層面:「埃及仲唔出兵攻打西班牙?埃及就得個沙拿,你仲識邊個?」講笑大叔零秒回答:「法老王。」我哈哈笑了出來,雖然那刻實在黯然--如果利物浦是形容詞,沙拿肯定是最un-liverpool那位,別有一種傲氣與天真,季中已無視曼城說要拿聯賽冠軍,氣質跟六次決賽輸五次的高普大異。

之後,講笑大叔每逢看見拉莫斯,都叫他做比比--曾效力皇馬的殺人王Pepe。比比雖已離隊,卻奇幻地踼足全場,最後還捧盃拿冠軍。被動地睇波太沒意思,大叔都慣在電視裡創造自己的球賽,球場就是畫布,靠想像力和一把口,讓人看見他的胸中丘壑。

最能看見大叔在幽默感下的真性情,肯定是利記門將的兩次失誤,句句粗口,駡他太靚仔、太姿整,我覺得都有洞見。但全場最奇幻的,則是C朗在皇馬領先三比一時的一記半單刀,快要射門,畫面右下角卻有個穿長褲的人跟他一起跑,那是闖進場的球迷,一路走到畫面中間,後面是兩個著螢光衫的保安,扭作一團,在球證吹停比賽前的一兩秒,球員都緊守一日未吹雞一日不要停的教誨,仍專業地繼續攻防。那刻,兩個世界相交叠,右下角的庸常世界,一路侵蝕球賽那獨立自為、人歌人哭、結合蝦碌與神性的足球世界。

C朗知道今回連配角也做不成,很無奈;利記球迷早知大勢已去,不作聲。在那段誰都只待球賽終結的無聊時間,唯有大叔繼續用笑聲突破憂鬱:「哈!條友一定買咗三比一波膽啦。」末段,電視訊號停頓了幾下。大叔高聲問酒吧老闆:「有冇續約啊?我今晚唔畀錢了」。訊號復原,鏡頭映著C朗,他又立即說:「X,張家輝嚟嘅喂。」太厲害了,短短一句話,典故套典故,把《賭俠2002》和「亞視」完美混合,繼續在平庸現實中創造地閱讀,比比與張家輝的幽靈才能在歐冠決賽同場,那雲淡風輕,見凡人所不能見,非詩人莫能為。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