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20, 2019

偽懺悔


宋代黄庭堅寫「花氣薰人欲破禪,心情其實過中年」時,四十二歲,他最後有六十歲命,不算短壽。人類愈來愈長命,百二歲將屬等閒,都說今天六十歲只是中年。友人說中年危機無關年齡,而是人生已上軌道,故事完了,但面前還有長長歲月,重重複複,除了安穩生活便所餘無幾。我說中年標記可能是「偽懺悔」,彷彿懊悔為生活而丟掉青春或理想,流行曲總看準這市場需要,識趣地提供慰籍。

記得幾年前初次聽到陳奕迅的《陀飛輪》,便覺得這將是一代香港中產男人「偽懺悔」的代表。歌詞在在強調「有」,美酒、跑車、相機,還輕巧地玩了「勞力士」跟人單單眼,然後筆鋒一轉勸人珍惜時間。

這歌能夠大紅,已說明社會富庶到什麼地步,誰都知道「奢侈」是貶義,但加一個「品」在後面就不同了,鹹魚青菜各有所愛,有錢人買貴玩具當然無罪,但有首歌給你追逐了一切物質後可抒情、開脫、浪子回頭,這覺悟是真心的?抑或不過讓人陶醉於懺悔的姿態,強說愁,取取暖?「我沒有我沒有沒有」的懵懂少年聽了歌,應更羡慕有這樣的悔可懺,前提自然是先不缺美酒跑車相機,《陀飛輪》出來後陀飛輪的銷量有增無減吧。對比下,同樣是買東買西活色生香,黄偉文寫給莫文蔚的《婦女新知》就坦盪和跳脫得多。

「偽懺悔」的近例我會數Rubberband《未來見》的MV。事緣「叱咤」那晚等待古天樂出場期間,知道他們贏得樂壇組合金奬,但見主音6號穿了三件頭西裝加斜間領帶,和幾個至少形象很Rock的隊友在台上唱歌,覺得效果有點尷尬。再看《未來見》MV,百多萬點擊,製作不能不說精心,但難掩故事的俗套。

歌詞反覆希望「做我」,可見現實不成功,「只得你始終也明白最初」,那當然指未被磨平的夢想,世人誤會不要緊,至少還有「你」,男人的浪漫。MV開始,舊同學聚會,精緻餐廳裡早圍著一堆衣著光鮮的男人,遲到的王宗堯屬異類,背著大背囊,掛著相機,大概代表不從眾而選擇了理想的「浪子」。世間哪有那麼多人剛落機就趕去吃飯?算了,就當MV時間短要盡快建立角色。陸駿光飾演的餐廳老闆跟浪子面面相覷,一個剪接回到二人少年時代,拿結他一起作歌,刻意在鏡頭前放下一塊結他pick。到今日,二人在後樓梯吸煙已無話可說,為什麼?

不是盧國沾的《相對無言》,MV閃回昔日片段,少年浪子因一次遲到使大家失卻試音機會,二人絕交,少年老闆收拾東西離開band房,是這樣才放棄音樂背棄理想?才不,結他pick一定會回魂的,最後果然給放在吧枱給「你」看見,成為「毋忘初衷」的證明,得到觀眾聽眾的同情,懺悔完成:就是無悔可懺,不論表面如何,心中始終未變,跟選擇了理想的「你」殊途同歸,結局是真是幻不重要,因總會拿著結他一起站立山崖在漸遠的航拍鏡頭下看日落。小小一塊pick經過年日發酵,已悄悄膨脹成大大一塊擋箭牌,抵住良心責備,像對鏡說:「望咩啊唔駛開飯呀?我都曾經有夢想㗎!」

這種故事有安慰作用,懺悔之偽,在於任他再選也只會選相同的路,自覺營營役役不要緊,承受多少委屈也不用怕,定時仍可憑歌證明依然故我,繞了一圈,每次自省都是另一次自我肯定,卻忽略了「忘記初衷」可能才是真正「做我」,那「最初」根本是人生最大誤會。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1月19日

Saturday, January 5, 2019

《食鬼》欺善怕惡?


行山時話題特別漫無邊際,那天K說,人天生欺善怕惡。我覺得怕惡大概對,欺善好像未必,兩者無必然關係,卻給綁在一起。然後他無端提起《食鬼》,說最近才懂欣賞這遊戲設計的優雅:四隻鬼要不同才刺激好玩,必須各有性格,用簡單設定令遊戲變化多端:紅鬼直追,藍鬼跟紅鬼夾擊,粉紅鬼追向你前面四格,橙鬼遠時追趕近時返回一角,但你一食「大力丸」,四隻鬼就同時退避,也是欺善怕惡。大力丸?我說真巧,最近正想小時打乒乓為何會以此稱呼上旋發球,不懂接球的同學總把波打到九里之外。想過是受「大力菜」啟發,經他一提,一定是《食鬼》了。

偶然下便說起乒乓球的記憶,也跟欺善怕惡相關。應是小學四五年級,剛由「滴滴仔」過渡到「大力丸」,人人熱衷打乒乓,小息總一大堆人圍著球桌,六分四,還有同學輪流站在旁邊豎高手指記分,腿間一直夾著水樽。那天如常圍著球桌排隊,剛輸掉的同學叫周偉浩,仍記得,因他花名叫「周圍撈」,身材高大,性格純良,慢慢還會用這個他原先不喜歡的花名來自稱。

下個輪到我,跟他一出一入擦身而過的瞬間,在完全沒預警之下,啪,一拳向他的肚腩打過去,聽到聲音才知道蠻力之大。他立即倒地,按著肚。我不憎厭他,是看了太多功夫片?沒想過他會倒地這麼嚴重,那刻只希望他快點起身,給老師發現就麻煩了。但該死的他就是繼續躺著,球賽停頓,我心中卻只想一切如常,情況令人焦躁,便急忙和誰一起扶起甚或拉起他,他就按著球桌喘息,沒問因由,沒打算報復,只摸著肚,我好像也沒道歉。小孩的暴力有時不需原因,也不一定同情受害者,可能還說他「被人打好瘀啊」之類。之後球賽繼續,沒同學找老師告狀,過了一會他竟又繼續排隊打球,彷彿那一拳從沒發生,整個經驗太奇怪了。雖然事隔多年,但不合理到這地步,應是真的,完全無法解釋當時為何這樣做。

這是欺善嗎?雖是無心的暴力,但那換轉是技安一般的同學,我肯定不敢出手,記憶中的畫面也反映同學如何看待他,不是領袖,不出眾,不生事。出拳打他好像純粹是自然動作,卻肯定受這集體氣氛影響,知道現實中他沒有「大力丸」,不會向四方八面的小鬼還擊。《食鬼》打得多,從沒想過自己不是那塊缺了一角的黄色薄餅,而是那些水母般浮游的紅藍小鬼,永恆地在迷宮裡見風使舵。

《食鬼》按欺善怕惡的原則設計,主角大部分時間為口奔馳而被鬼奴役,擔驚受怕,只有短暫的「大力丸」令人有復仇的快感,誰惡誰話事,像森畢京柏(Sam Peckinpah)那部以暴易暴的經典”Straw Dogs”(戲名源出《道德經》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遊戲,這叫刺激,單純上下左右,沒掣按,無招式,卻壓倒「Space Invader」和「街覇II」成為歷史上最賺錢的街機,死了又可以入錢重生。但在現實,這叫殘酷,痛苦全都真實。從演化角度看,欺善怕惡應會增加生存機率,不過,人類有思考能力,同時受文化環境影響,不全受基因決定,可做許多違反生物本能的事情。道理雖然是這樣說,但回想小學的那一拳,善惡之外,始終有一層說不清的混沌。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