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19, 2021

「2021最醒神書單」:周翊琳 《孩子開的洞》

 













〈星期日生活〉編輯黎佩芬想做「2021最醒神書單」,找我寫其中一篇,我選了詩集類,因想寫這書,今日見報:


詩集:周翊琳 《孩子開的洞》

年青藝術家周翊琳暫時的兩部著作,都跟她的女兒有關。

認識她十幾年了,平日是個大情大性的靚女,但一講到自己的創作,就會頓時怕醜臉紅起來。但也往往是在她書中的文字與畫作,才知道她更幽微、更敏感的想法,那裡彷彿暫時有個嬰孩安睡沒哭聲、比較安閒平靜的空間,讓她把另一面的自己逐筆逐筆描畫出來,與日常這一面常倦透的自己結合,成為更完整的人。

去年初,她出版了手造書《日落午睡》,因湊女終日在家,風景固定,就用原子筆畫下窗內窗外景色,線條很密,畫面富質感,像菲林,也用第三身寫下一些平時不易宣之於口的心事:新生活來了,舊記憶還偶爾鑽出,也沒時間回頭細想,便新舊交纏地前行。畫與文字的觸覺極好,封面還自己染和絲印了紅、橙、黄等不同落日顏色,壓上鍍金的太陽,精緻得不得了。

幾天前,她出版了手造書《孩子開的洞》,我有幸再度成為首個讀者。身為兩個女兒的母親,她這種在每天頭頭尾尾擠出時間的創作實在艱難,尤其她說細女出世後,連用原子筆畫畫的時間也沒了,故轉用iPad。文字今次則是詩,直白不造作,我讀到許多掙扎和愛,不論背後的世界和感情,都很重、很深,像這首:

〈如常〉

我恨我

用盡力氣以維持一切如常


洗衫煮飯餵食拖地

陪玩沖涼讀書哄睡


門口以外腥風血雨 

家門以內馨香溫暖


晾衫洗碗抹枱執屋

刷牙洗面冚被抱抱


死亡在他和她之間

被清洗得了無痕跡的街上


你來得正是時候

就在這時代缺口


因我的膽怯懦弱

需要如你般一個天真無邪的藉口


但願在我和你之間

沒有誰須為了誰放棄自由


我愛我

用盡力氣以維持一切如常


因日常就是你的所有



圖:《孩子開的洞》


原載《明報.星期日生活》,詩集可電郵預購:chowyiklam@gmail.com

Saturday, December 18, 2021

閂門開門




















唐樓梯口轉角,常有鄰居貼出告示。由疫情初期貼到現在的,是「隨意丟口罩,必遭天譴」,背景彷彿有雷聲。大約半年前,則有另一個長期貼在報告版旁,富詩意得多:「請問有無人係後樓梯執到一度門,有用,請送回給我,謝謝。」沒下款,卻開出無窮想像空間。張貼者或許是踮著腳的叮噹,遺失了隨意門,不知怎樣回去。


先前在「寫作慾」Live因鹽叔問起,提及這幕:友人T知我幾年前曾編導舞台劇,有晚在街邊吃飯,問我有否想過再來。我說,發現那牽涉人力物力太多,不適合自己性格,一路長大一路閂門,減少錯誤選項也好。可能太吵,T聽錯,問:「生啲咩話?」有這誤會,才發現廣東話之妙,都說閂,不說關,正如《樓下閂水口喉》;「生」口語多讀山,不讀新,我的語感偏見甚至認為,讀山總比讀新更加生猛。如此,閂與生,才偶然地同音起來。


閂是門字加一横,象形地說頂在門後防盜那横木。關門不一定壞。古文中最出名應是陶潛〈歸去來辭〉,形容歸隱生活,說「門雖設而常關」,因已息交絕遊,不再應酬。特別在他是刻意提你他有門,只不用,便變成牆,把塵世閘在外邊,更妥善地保存自己。


但有門就會被敲。想起瑞士作家瓦爾澤(Robert Walser)一個短篇故事,名叫 “Knocking”,敲的可是門,可是釘,可是拍打地氈,干擾無處不在。故事中「我」常頭痛,因包租婆終日亂敲門。我禮貌地問她:「請問何事敲門呢?」她答:「你別裝模作樣了。」對白非常無厘頭,頗怪,難道沒交租又沒說出來,故意令包租婆顯得不可理喻?


接著即來一段議論:「敲是樂趣,聽人敲便差得遠。敲者聽不到敲聲,就算聽到也不覺騷擾。對敲者來說,每鎚都宜人。」之後我又跟包租婆禮貌說:「你的敲門打擾到我。」她答:「這不關我事。」我說:「好,我就好好等這煩擾平復吧。」她說:「這也無妨。」禮貌得反常,很周星馳(「先生,呢篤痰係咪你吐㗎?」)。跟友人遠濤提及,他說「這敲打總有完成的時候,所以只有一個辦法:等」,很對。


另一跟門有關的意象,是入門。我幾乎每隔一兩年就跟朋友說,終於自覺學書法入門了。但不久後又發現,真正那道門原來尚在前頭,永遠延滯,有點卡夫卡故事味道。後來看開了些,因門很多,有時會因找這門開那門,引發意想不到的聯繫。


友人Y最近大概聽我提及書法家陳若海,有天找來書法雜誌《墨想》那篇陳若海訪問傳我。這訪問我早看過,跟她說,正是這篇訪問,幾年前才輾轉認識《墨想》編輯雪君,成為朋友,之前在〈落花時節又逢君〉即提及交往。巧的是,數周前,有陌生人傳我訊息,原來是陳若海高足,說看到我這文章,覺得難得有人欣賞陳先生書法,可將十幾本陳若海法帖、書畫冊及印存送我,有些更是限量私藏版本,「希望給你的書冊對你研究書法有幫助」。喜出望外。


約了在地鐵站見面,恐怕阻人時間,我本設想談幾句就算,當日還是覺得這樣太不禮貌,請她去喝杯茶,坐下一談就是三小時,知道她學書法之專注,更顯自己用心遠遠不足。看了她在電話開出來的字,更不情願展示自己的字,一直不提起,若無其事,怎料臨走她說:「你啲字呢?睇吓?」開電話給她看,觀察她邊看邊皺眉變樣的過程,她之後所有批評,都是對的。入門又再推遠,尚未過關,不要緊,因書法而有這種種奇遇,無論如何也是幸運。


《蘋果日報》六月被迫閂門,許多人仍在受,受刑、受害、受傷、受難,時間上只半年,卻好像過了很久,雖然上周跟朋友吃飯偶然提及,大家對最後一夜記憶猶新,睡不著、等報紙的畫面,歷歷在目。「無腔曲」半年前隨《蘋果》消失,這個虛擬專欄亦已寫半年。這是今年最後一篇,兩周後的周六剛好元旦。但願明年及往後,繼續閂應閂的門,開更多有趣的門,打開更多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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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腔曲」專欄文章,會繼續隔周六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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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December 5, 2021

文學班(三)☘️ 愛爾蘭文學小結











文學班上周一結束,寫幾句。

因每課開始時都講明,不必因為作品是我所選,或者是什麼經典,就必然要覺得好,迫自己喜歡,可即管批評。同學W很有趣,印象中是由Yeats、到Joyce、到Bowen、到Beckett、到最後的Claire Keegan作品,都有如此如彼的不滿,每次開口讚兩句之後,就會語氣有點奄尖地彈這段其實不用這樣寫,那段又有點多餘,怎樣怎樣寫會好一點,我覺得很有趣。所以我最後建議他,之後讀文學不妨拿著塗改液,邊讀、邊刪、邊修理,應該會很好玩。

經驗最有趣是Elizabeth Bowen “Demon Lover”的一課。讀完,本有同學覺得這故事不怎樣、把人的記憶寫得太零碎和淺薄,慢慢卻被覺得好的同學說服而改觀,反覺得那樣可能才是寫創傷經歷恰當的方法——太痛苦,講都不想講,記也無法記,講來講去都是一鱗半爪,且總是疑神疑鬼。這種討論和想法修正,也是一班人讀書的樂趣,連帶曾引出一個問題:是任何作品這樣一班人圍讀,都比一個人讀豐富嗎?

有同學不喜歡Seamus Heaney 晚年的詩(課上選了Uncoupled和Human Chain),覺得所有東西都壓平了似的,不及第一本詩集Death of a Naturalist那樣有趣;更多同學不喜歡最後Claire Keegan的"Walk the Blue Fields”,覺得有些設計太功能性、太刻板。但我覺得寫主角神父因工作到酒店主持婚禮,卻在廁所被醉酒佬嘲笑的一幕幾好(貼在comment),而其實本來係諗,由第一堂Joyce “Sisters”的那個神父,到這個神父過了近百年,待遇之不同也見社會變遷,放一頭一尾好似好完整、好有安排咁樣。

雖然有時自覺講得不太好,但開了這班我是很高興的。文學班2022將會繼續,新班題目已定,如無意外一月公佈,一如已往,會先給patreon朋友同舊學生報名,有緣下年見。


圖:ACO一角

Saturday, December 4, 2021

爐火純青——《大時代的蜉蝣》序


六月底《蘋果日報》被迫關門翌日,在臉書寫了段〈《蘋果》因緣〉,朋友留言提及「名采」文章。因他愛下廚,想送他邵頌雄那篇〈「威靈頓牛肉」述異〉,此文我很喜歡,之前沒想過應怎形容,那刻想起「爐火純青」便寫下,可能聯想到烹飪的火候。但這才後知後覺,邵先生文章都已隨《蘋果》網頁消失,未及存檔。雖另有朋友找到文章代為轉貼,仍覺遺憾。

此前跟邵先生偶有通訊,乾脆問他可否將全部文章檔案傳我。他回覆第一句說「叫我Henry好了」,附件是個PDF檔,題為《大時代的蜉蝣》,原來正把舊文結集,說有機會將會出版,最後問:「可以請你為這劄蕪文寫一篇序嗎?」嚇一跳。

有趣的是同晚在富德樓教「魏晉文學班」,同學D應看見我那留言,疑惑於我對〈「威靈頓牛肉」述異〉的評語,下課時走前談起,想知我覺得文章好在哪裏。那課剛講到《人物志》〈英雄〉,劉劭將人的聰明秀出稱為「英」、膽力過人為「雄」,由此論斷人物,但英雄都非至境,那課開始時就先說書中〈九徵〉很有意思的一段話,索性以這幾句解釋:「凡人之質量,中和最貴矣。中和之質,必平淡無味,故能調成五材,變化應節。是故觀人察質,必先察其平淡,而後求其聰明。」聰明不難,中和才最珍貴,能把對立統一,平淡實是渾圓飽滿,無所偏重,與物無傷。

人愈大,愈珍惜乍看不特別、甚至看來平平無奇的人和文章,不舞關刀,不繡花,不作狀,正如這篇牛肉述異。人人都拿謝霆鋒取樂,邵頌雄卻不笑人人懂笑那件切好再切的牛扒,而是笑他不懂把蘑菇炒乾,要拿紙巾印乾,因微知著,句式還要是《食神》接連的「失敗」和「失敗中的失敗」,很富幽默感,由烹飪帶出生活觀察,最後調侃另一部由孫紅雷任主角、也煮威靈頓牛肉的民族自豪煮食節目,昧於傳統,但求有型,結果只是一個字:假。結論是:「不論東西方的菜式,都各有傳統、各有特色,都有值得欣賞尊重的地方。教育,真的可以從入廚開始。」文題所述之異、那不懂裝懂、那扭曲,到此都有着落。

這種由生活小事跳躍到人情世態、由技入道的例子,在邵頌雄文章比比皆是。他寫過自己學拳數年,專欄另一篇我印象深刻的正是〈武癡看世界〉,有段由有形的空手道色帶,引申到各種看不見的色帶,當時全段抄在筆記:「在一個領域中達至黑帶水平的高手,在另一個範疇內卻可以是剛繫上白帶的初哥。更重要的,是每一晉級的色帶,不是愈來愈好打的標籤,而是學道者對自己崗位與責任的憶持,且勿因腰纏黑帶、段數愈高,便忘了入門時的初心。是故色帶就像道袍一樣,立心正者便是一種護持。現實中也有許多無形『色帶』,或為虛銜、或為履歷,若為所綁,困囿於『全控機構』環境中營營役役不斷追求,愈走愈忘本,即成一道奪命索;然能將之視如空手道色帶,則可衍為對一己的警醒與加持。」平實一段話,也可饒富韻味。

那晚下課後,鍾情爵士樂的D還接着問,想學寫樂評,古代有什麼樂論可看看?我說阮籍有〈樂論〉,嵇康有〈聲無哀樂論〉,「但睇呢啲把鬼咩?睇邵頌雄咪得囉。」我不懂西樂,以前看邵頌雄寫荷洛維玆的《黑白溢彩》卻津津有味,正因他雖然專攻音樂,眼光卻不囿於此,不時連繫到文學、書法、繪畫、電影,既見興趣之廣泛,亦見他重視一個人的整體學養與才情,如陸儼少在〈學畫微言〉強調那「畫外的工夫」。

事實上,我懷疑能欣賞邵頌雄的文章,也關乎近年看書法的眼光有變。從前愛流麗的「靚仔字」,近兩年才懂欣賞于右任,雄渾大氣,沉穩如風中老樹,寫字就像太極修練,特重自然。誰知有晚收到邵頌雄短訊:「另外也有書法問題請教」。又嚇一跳,從其文章已知他對書法有見地,我講明所知不多,不敢當,但話匣一開,有兩晚談了個多小時,來回互傳些書畫和人名,很好玩。慢慢摸清大家的愛好和判準,不全相近,但投契的不少,才發現羅叔重原來是他老師的老師,我床邊剛巧就放着一張羅叔重條幅,篆刻家能把字寫得如此靈活清雅實屬少見。邵頌雄中途問我喜不喜歡沈尹默。我說沈字雖好,卻從沒吸引我,才說完,竟因此發現自己的問題,頗有啟發。之後不時向他請教,讀他回覆,常覺得豁然開朗。 

《大時代的蜉蝣》分〈浮生〉、〈宗見〉、〈教學〉、〈世態〉、〈人文〉、〈影藝〉六部。浮生多記師友,宗見寫宗教。我遇過佛棍,每次讀邵頌雄寫佛學也如清泉,有意思是唯一跟他碰面即是某年他在香港大學講《心經》,我去了聽。餘下幾部,可借他在《蘋果》專欄終篇〈奇蹟不在綠里〉末段歸納:「三年半以來,此欄所談,跨涉音樂、文學、電影、生活、宗哲、廚事等,作為最後一篇,亦容我把這些話題都炒為一碟,食材紛雜,卻用心烹調,冀做到火候剛好、濃淡適宜,以宴同好,望不為嫌。唯願諸君放眼未來,活得精彩。」不論寫文章、做藝術、日常生活,火候都是關鍵,控制得宜方能調成五材,變化應節,漸臻至境。

《大時代的蜉蝣》

作者:邵頌雄

編輯:郭梓祺

設計:蘇瑋琳

校對:連安洋

出版:見山書店,香港上環太平山街6號地下C舖。

十二月十六日有售,請留意見山IG。


圖:sol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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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November 24, 2021

【寫作慾Live 】




link: https://youtu.be/t7s3jHAbf3U

(因ACO原post對我有啲小小得人驚嘅形容,掙扎咗一秒都係share唔落😆 攞咗個圖開過呢個。)

延續去年九龍城書節的「禁書」講座,今年再來。最直線地想,無論如何也要有某種「寫作慾」,才會有書。

今次將涉及哲學及文學裡一些書的緣起、一些人的寫作經驗等,希望能喚起你的寫作慾,引發更多新書出現。

九龍城書節   X   ACO I Wanna Read   X  好青年荼毒室

日期:28/11/2021 (日)

時間:21:00-23:00

講者:鹽叔、四哥@好青年荼毒室 + 郭梓祺

到時請留意ACO Facebook及「好青年荼毒室」youtube channel。

Saturday, November 20, 2021

另一部Endgame


 









提起Endgame,最易聯想到Marvel《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我打算說的卻不是這部超級英雄電影,而是貝克特(Samuel Beckett)1957年的獨幕劇,世上芸芸劇本中,我對此情有獨鍾。但說貝克特,自然要從最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開始,例如《韓非子》那個「郢書燕說」的故事:寫作與閱讀,總牽涉如此多彈性、偶然、無厘頭。對文字與溝通的質疑,先秦早已開始。


郢都有人寫信給燕相國,晚上太暗,邊寫邊跟下人說:「舉燭」,舉高燭火。但說完自己不小心也把「舉燭」二字寫進信中。燕相國收到信,看見「舉燭」二字,誤讀成稱讚,還創出一個洋洋得意的解讀:「舉燭者,尚明也,尚明也者,舉賢而任之。」轉告燕王,重用賢才,燕國遂得善治。


貝克特是愛爾蘭人,成名前曾是同鄉喬哀斯(James Joyce)的年青助手。據艾爾文(Richard Ellmann)記載,二人在巴黎時,喬哀斯偶爾會向貝克特讀出仍在創作的小說《芬尼根的守靈夜》(Finnegans Wake),貝克特協助打字。有天,中途有人敲門,喬哀斯說 “Come in”,貝克特照樣錄下。後來喬哀斯看打字稿,問貝克特那 “Come in”是什麼?貝克特答:「對,你說的。」喬哀斯想了想,覺得不妨留下。艾爾文形容,這方法深深使貝克特著迷。


語言文字用來溝通,溝通卻未必容易、透明、直接,尤其經歷過二戰、正身處冷戰和核戰恐懼的五十年代,人類前途如此暗淡,誰能確保僅餘的溝通,不都像郢書燕說、對鏡猜謎、癡人說夢?


貝克特早年寫過幾部小說,後來據說覺得喬哀斯的身影太龐大,轉寫劇本,都用法文而非母語英文,因希望可以「沒有風格」,到後來才一一譯回英文。Endgame可指捉棋的殘局,故中譯名字除《終局》也有《殘局》。這是貝克特繼1953年《等待果陀》之後的劇作,其中主奴關係、不斷延滯、口說要走卻繼續停留等元素,跟前作都有呼應之處。


簡單說,此劇場景是某不知名的室內,Hamm是主人,一出場已在台中間的輪椅,無法站立,也盲了眼。但他仍有語言,和一個哨子,故可靠恐嚇和命令役使僕人。僕人名為Clov,無法坐下,出場時動作的機械與重複、對主人的順從,都令人覺得他只有勞力,但無自主和決斷力,僅能聽命行事。台前還有兩個垃圾桶,後來發現,桶內原來分別住著Hamm的父母,偶爾會揭蓋冒出,嚷著要食物或奶咀,或懷緬舊事,說說笑話。不知《芝麻街》Oscar的靈感是否來源於此。


全劇就在這空空洞洞的舞台發生,開場時Hamm與Clov的說話已顯疲態,一開始已老說著「結束」。有時Hamm會命令Clov拿望遠鏡往窗外看看,仍是相同的茫茫大海,杳無人煙,一片死寂。所以當Clov發現身上竟還有一隻跳蚤,Hamm即興奮說: 「但人類可能從那裡重新開始!」一沙一世界,一隻跳蚤即全人類,但下一秒,Hamm已命令Clov將這跳蚤殺死。這種反覆之後不時出現,忽然就推翻前一刻的話,很怪,有違我們平時對性格與說話應連貫統一的預期。


Clov一直想離開,但沒法行動;Hamm行動不便,沒了Clov根本活不下去,有時恐嚇他出去了會死,有時用不同方法引誘他留下。這個帶末日味道的孤絕處境,不是超級英雄打生打死的戰爭,而是殘缺凡人語言的角力。如Hamm問:「你為何跟住我?」Clov說:「你為何收留我?」Hamm說:「沒有其他人了。」Clov答:「沒有其他地方了。」


我認識Endgame的機緣頗偶然。十幾年前,有天路經藝穗會見有劇團(剛查,是Theatre Action,感激)演Endgame,即興買票看。此前對內容全無認識,看劇時英文許多跟不上,後來才回頭找劇本。但深記得當晚有兩句對白印象極深,覺得是天才手筆:

Hamm:What time is it?(現在幾點?)

Clov:The same as usual. (和平時一樣。)

大笑。這樣回答阿媽的話早被擲出窗外。奇在Hamm的反應,若無其事,不知是滿足於答案,還是根本不再乎,又接著問其他問題了。所謂對話,徒具問答形式,卻無人關心內容,每每答非所問,無休止地說話,卻稱不上溝通。但想深一層,這真純粹是nonsense?也可能苟延殘存的日子過得實在太久,在一個無目的、沒未來的世界,時間早已失去意義,只白白地重複著,幾點又有何相干?Clov這句看似漫不經心的廢話,反而是最恰如其份、最深刻的回應。


Clov最初似乎要走,Hamm承諾加他餅乾。到Clov多次開口說想「走先喇係咁先喇」,Hamm的回應都有趣。Clov說:「我要離開你。」Hamm說:「你不可離開我們。」不是我,是我們,用us這代名詞把二人綑綁一起。之後Clov問:「有什麼使我留下?」Hamm答:「對話。」雖然二人的對話明明像自說自話。




只要依然有問有答,結局便一再推延。為誘使Clov留下,Hamm又說:「我還有我那故事。」Clov問:「噢,你那故事?」Hamm錯諤說:「什麼故事?」剛說出口已忘記。Clov要提他:「你整天跟自己說那個故事啊。」Hamm說:「啊你指我那chronicle。」


Chronicle一字很妙,一般譯編年史或大事記, “chrono”指時間。在這一輪對答前,Hamm其實有一大段獨白,雖然Clov和垃圾桶內的父親都不想聽,他硬要嘗試講自己的故事,但說得太散亂,常中斷,總忘記說到哪裡,顯得語無倫次。正因沒目的,且記憶殘缺,「故事」沒法講,只餘下獨立的事件,隨時間推演被串連起來,成不了敍事,卻繼續支離破碎地喋喋不休。


先前在Growl讀書組介紹Endgame,選了些段落圍讀,到此處,友人康廷說,這簡直是反敍事作品,如果文學或說故事的一部份功能,就是在時間和事件中抽取整理,獲得意義,貝克特似乎在展露有些情況正好相反,敍事功能完全失效。很對,阿多諾(Theodor Adorno)寫過一篇“Trying to Understand Endgame”,文章我沒能力讀懂,但碰巧讀得明的幾句,正點出此劇精髓:「明白這劇意指明白其不可理解,或重整其意義結構--它並沒有的。」( “Understanding it can mean nothing other than understanding its incomprehensibility, or concretely reconstructing its meaning structure - that it has none.” )這種無法捉緊、理解不斷落空的過程,也呼應文題 “Trying”一字。再試,又再失敗。


理性總尋求統一,發現模式,賦予意義,貝克特在劇中卻不斷戲弄或否定之,用文學效果來使人感受那種無理序,不可解,帶出荒謬感。Hamm由始至終都在渴求止痛藥,就是得不到;Clov結果沒被其「大事記」打動,選擇改變。說了許多次要走之後,Clov最終換上一套遠行裝束,戴著大帽、穿上外套、拿著傘和袋,站在門邊,似要離開這屋、這主人,這世界,去開展自己的新故事——但跟《等待果陀》結尾相近,劇本正完在Clov仍然留在台上的一刻,未知去向。抑或,Clov翌日仍會如此劇開頭一樣,出場即說 “Finished”,卻如常在屋中受役使?香港不知正值開局、終局、殘局、天仙局還是大團圓結局,閱讀貝克特這部關乎去留的悲喜劇,又會有新領會嗎?不肯定,不妨繼續郢書燕說。


末了不得不提,貝克特對語言的敏感並不限在劇作之中。1969年他獲頒諾貝爾文學奬,有瑞典電視台想訪問他。他答應,條件只有一個:不准問問題。這個沒問答的「訪問」網上一找即得,有興趣可欣賞一下無言的貝克特,聽聽其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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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November 6, 2021

JJ學











那晚「愛爾蘭文學班」講完了喬哀斯(James Joyce)的《都伯林人》(Dubliners),教到《尤利西斯》(Ulysses)。課程簡介在Ulysses後有括號 “excerpts”(選段),後來自覺說來多餘,難道全本讀嗎?應在excerpts後加“of course”,再横線刪去excerpts,然後在後面加個笑樣emoji,才足以平衡。

《尤利西斯》出名厚,出名難,所以選了第八章不必太多背景也能明白的幾段。全書只寫1904年6月16日都柏林由朝到晚發生的事,主角之一名為Bloom,我們知道他的第一句形容,是他特別愛吃動物內臟,出場時正在煎早餐。小說隨時間流逝,到第八章已經下午,他肚餓,正要找地方醫肚。因書中寫他大便、食、色的段落都份外出色,就選食這一段。

Bloom要排解太太婚外情的苦悶,在路上漫遊與神遊,忽然聽到一男一女的對話,一看,二人原來是愛爾蘭著名作家George Russell和徒弟Lizzie Twigg,剛從一家素食店走出來。Bloom生起一串思緒:“Coming from the vegetarian. Only weggebobbles and fruit. Don’t eat a beefsteak. If you do the eyes of that cow will pursue you through the eternity”。

由素食店,想到素食者不吃牛,再可能基於食肉者偏見,幫他們亂作一個原因,怕牛眼緊盯自己一世云云。但什麼是weggebobbles?如你剛才被此字卡住,覺得深奧,請試試讀出來。對,是vegetable一音之轉,或許Bloom正在心中念念有詞,無聊拿讀音開玩笑,在腦海發些怪聲。這也是Joyce自創的眾多英文字之一,背後有種要將英文這殖民者語言搓圓壓扁、玩弄於股掌的想法。

那晚講完這段落正要繼續,瞥見前排一旁兩個女子已分了心,埋頭對著電話嗡嗡嗡不知在笑什麼。小息時發現,二人剛才原來覺得weggebobbles一字太可愛,想立即用來開個電郵戶口,誰知已有高人搶先一步,不知是否素食店來的。想來「JJ學」(我自己對James Joyce研究的戲稱)也真浩瀚,《尤利西斯》裡彷彿一字一句、一花一草都已有人留意、作注、做文章。

Bloom的聯想並未就此了結,由Vegetarians此字,他又想到“Nutarians”和 “Fruitarians”,只吃果仁和生果,當然不存在,只屬空想。沒多久他就開始留意女人,看著Lizzie Twigg的長襪,鬆脫落在腳踝上,他心生厭惡,覺得沒品味,無端批評這些他認為有點離地的文藝人:“Dreamy, Cloudy, symbolistic”,思緒浮來浮去,還是未能在他心儀的餐廳落腳用膳。

這Lizzie Twigg和George Russell,跟書中不少出現過的人物一樣,真有其人。現實裡曾對JJ有恩的,在書中形像大抵不錯,像這位Russell,正是最初叫青年JJ投稿到自己編輯的農務雜誌賺外快那前輩,並提他可用筆名。JJ用筆名Stephen Dedalus寫了《都柏林人》第一篇故事 “Sisters”,因那是農務雜誌,故事見報時,旁邊就是奶製品機器的廣告。

Stephen Dedalus本是筆名,但JJ對此有感情,變成自己化身,既是其半自傳小說《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的主人翁,在宗教與藝術間掙扎,最終如JJ本人一樣,離開愛爾蘭;也是《尤利西斯》裡Bloom以外的另一文青主角,因喪母,第一章已從海外回到愛爾蘭,但生活不順,心情低落,常困在自己的美學思辯中,總有點Dreamy, Cloudy, symbolistic,全日幾次跟Bloom一出一入,擦身而過,晚上才真正相遇,做了幾小時患難之交。

但在現實中曾跟JJ交惡的人就麻煩了,在《尤利西斯》多半沒好下場。據聞書成以前,JJ圈子都不自在,不知自己在書中有何面目。其中一位落難者是英國人卡爾(Henry Carr),曾在JJ負責的劇團演出,後因金錢瓜葛,二人對簿公堂,他在小說裡自然成為丑角。多年後,捷克劇作家斯托柏(Tom Stoppard)別出心裁,在劇作Travesties以卡爾為主角,中段寫到他有晚夢見JJ,質問這個只顧寫作的人,在整場一戰做過什麼。答案很妙:“I wrote Ulysses,” he said, “What did you do?”

這對白雖是斯托柏杜撰,卻頗得JJ神髓。當然可能有人會想,那本若非《尤利西斯》,就不能這樣自信回答了。其實不只一戰,自從JJ尊敬的政治領䄂柏納爾(Charles Parnell)被背叛後,JJ對整個愛爾蘭自治和獨立運動,都算不上熱衷,甚至覺得那民族主義有點壓迫,這在《都伯林人》最後一篇故事“The Dead”尤為明顯。文化藝術上,他對詩人葉慈(W.B.Yeats)和羅素等前輩的「凱爾特復興」(Celtic Revival)也有保留,覺得這種復興愛爾蘭語、收集民間傳說、以戲劇重振傳統神話,建立愛爾蘭民族認同以抵抗英國的方法,並非出路。因JJ覺得當下需要的,其實是新形式。

由一戰、復活節起義、愛爾蘭獨立戰、到愛爾蘭內戰這血肉模糊的七年時間,JJ就在埋頭寫好小說裡1904年六月那一天,不單嘗試精確地呈現人類意識,也將本來只是媒介的文字和小說形式,統統放在台前,變成用心的對象,如試圖把文字推到界限。這界限有時很實驗,有時很尋常:現實中的JJ在海外收到喪母消息時,電報員大意打錯Mother,變成“Nother Dying Come Home Father”,他印象深,將原句搬進《尤利西斯》給Stehpen Dedalus,多年來卻一直不幸被編輯改正(應是改錯?)成“Mother”,浪費了心思。

至於小說形式,想起友人N有日吃飯時問我近來在做什麼,我說讀《尤利西斯》。她問有什麼好?此前也沒想過如何簡單回答,那刻卻脫口說:自由。我很少在閱讀時感受到這程度的寫作自由,後半本小說,是每章轉換不同寫作風格,如轉成劇本、模擬陳套新聞報道、諧仿千年來的文風演化、連續幾百條有科學味道的問答、一句十幾頁長沒標點的意識流,讀來不禁令人有「吓咁都得?」的驚歎。JJ就只像沉迷在自己設計的遊戲,過份得來很自在,似乎不管人明不明,也不知寫來做什麼——雖然JJ後來說,即使都柏林在地球消滅,後人都可依《尤利西斯》將這城市重構出來。

但在充滿制肘的現實裡,《尤利西斯》也非一帆風順。小說原在美國文學雜誌連載,到1921年連載到第十三章,因有Bloom在沙灘手淫情節,被淫穢(obscenity)罪名控告,禁止刊登。到小說完稿,找出版社也有波折,最終在1922年由巴黎莎士比亞書店出版。1933年,《尤利西斯》終於在名字很有型的“United States VS One Book Called Ulysses”官司中勝訴,在美國獲得解禁。我手上Random House版、封面只大字寫著JJ的《尤利西斯》,書前即印有當年法官判辭,以作紀念。

那晚課堂說完《尤利西斯》談食那幾段,H說,本來以為JJ的書很高深,「原來都幾幽默」。太好了,不過必須說,這書令人痛苦的地方也確是折磨。人壽有限,太難的部份我都沒深究,安心跳過,留待未來,一直雖然邊看邊查,也只用陶潛「不求甚解」心態,找到些令人欣然忘食的會意之處已足。

之前在清明堂偶見JJ學者基伯特(Declan Kiberd)的著作Ulysses and Us:The Art of Everyday Life in Joyce's Masterpiece,買來讀,發現他也抱此態度,希望把《尤利西斯》從守衛森嚴的學院研究中拉回來,看看跟我們生活的關係,不容易,牽涉的背景知識仍不少,但有這種入門書相伴,《尤利西斯》會較可親。

《尤利西斯》於1922年面世,明年剛好一百周年,有興趣看看的話,建議不妨先讀以Bloom做核心的第四和第八章,中譯本可作附助(以金隄譯本較佳),有能力還是讀英文更能感受其文字樂趣與魅力,發現更多令人一笑的weggebobbles。


圖:James Joyce畫的Bloom,上方寫的是荷馬《奧德賽》首句的希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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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October 31, 2021

☘️ 愛爾蘭文學班 中期回顧














文學班剛上到一半,前半課程都以James Joyce為重心,哪怕講到W. B. Yeats,也不期然提到Joyce對Yeats整個愛爾蘭文化復興運動(神話、語言、戲劇)的保留,覺得那不是出路。

Dubliners的三個選篇之中,最多同學喜歡 “A Painful Case”,但也有反例,覺得這篇最差、最懶文藝,更喜歡 “Counterparts”;Joyce 第一篇發表的Sisters,多數覺得人距離最遠、較難進入。

之前上網看一講座,問愛爾蘭在囚者最喜歡哪篇,答案則是 “Grace”。故事關乎一班朋友想設局勸一個醉酒鬼返崇拜,以便他慢慢戒酒,改變生活。我覺得故事在這短篇集中其實相對失色,但應是內容令囚友有共鳴吧?

關於 “A Painful Case”,課上提及John Banville一個有趣說法。他認為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之前,Dubliners已有兩個James Joyce自畫像,一個理所當然是The Dead主角,另一就是A Painful Case那位Mr. Duffy,似乎Joyce如沒離開愛爾蘭,終有一天就會變成這主角。

重讀仍然覺得,有幾句形容寫得實在精彩:”He lived at a little distance from his body, regarding his own acts with doubtful side-glances. He had an odd autobiographical habit which led him to compose in his mind from time to time a short sentence about himself containing a subject in the third person and a predicate in the past tense. “ 不單跟人有距離,跟自己也有,所以不是第一身,也總不在當下。

“A Painful Case”是同學討論得較多的一篇。A課後寫了這長長電郵,問准了她post出來分享。見她把 Duffy一句"Love between man and man is impossible because there must not be sexual intercourse and friendship between man and woman is impossible because there must be sexual intercourse”譯成精準廣東話,回覆說,那簡直係傅雷翻譯奬級數。如她用這方法譯出全篇,應該會幾好睇。我有空也會再寫寫Joyce。

有興趣看Dubliners幾個故事,可看以下link,但我找到的網上版本,全都不依Joyce原文只用dash來表示對白,都轉用他厭惡的quotation mark。

 https://www.gutenberg.org/files/2814/2814-0.txt 

A 說:

//啊啊啊,想分享,但才疏學淺,講錯唔好見怪,主要想拋磚引玉。尋日聽大家討論,縈繞我心裡嘅一個較大問題係, 其實duffy san想點?(推前一個問題就係「其實emily sinico對佢既意義係乜」)

可能因為我個人成日好想問點解,同埋睇唔順眼所謂「矛盾」,所以好糾結

其實人性複雜,諗返自己內裡都有好多unalignment,唔應該咁樣抽擊duffy san

但做學術討論無咩所謂,唔係抽擊個有血肉既人,就隨便講下

我喜歡有個同學既講法,話係「struggle」,我理解到意思係佢呢個人入邊都有struggle

其實佢構想果種loneliness係乜野?如果佢由始至終覺得佢既loneliness咁神聖不可侵犯,咁其實佢點解要認識呢個女人,甚至同佢共渡一啲時光?

呢個女人究竟對佢黎講係一種意像?icon?投射?定係乜?

以至於當個女人以佢唔認可既方式(摸佢塊面)去回應時,佢唔係選擇溝通,而係選擇斷絕溝通,咁其實個女人有乜緊要性呢?個女人係必須以佢想像同需要既方式去與佢相處?

好難想像摸一下塊面就將大家既時光推倒(究竟要係相處得有幾小心翼翼),如果佢果種loneliness真係咁神聖,其實個女人既存在真係令我諗唔透

唔通佢既loneliness係要透過呢個女人去完成?又係咪呢個女人不可,除左佢瞳孔識做戲有種倔強,咁呢個女人有咩特別?

以至大家猜想話個女人可能一直係receiver,聽duffy san intellectual speech好似聽lecture咁,而唔係exchanging intellectual thoughts,就更令我覺得點解佢唔直接搵個樹窿?

佢緊緊抱住自己既loneliness,用loneliness去回應世界,但佢同時又與emily建立一種關係,並期許emily以特定方式同佢維持呢種關係,全部都好「我」,我見唔到個女人

但係,咁係咪代表佢完全覺得呢個人唔重要?

雖然佢拋棄果下好絕情,絕情到令人覺得佢似乎只係關心自己,但係四年過去,佢張書枱仲係有當時分開兩個月後佢反問(?)自己既一個金句:男人同男人梗鳩冇愛情因為扑唔到野,男同女就無純友誼因為上硬床。

四年後仲係張書枱有張咁既紙,我估應該mean sth吧...

金句其實又代表啲乜?佢詰問自己呢個問題既意義在於咩?即係話,佢一直只係想同emily建立友誼關係,點知條友講耐左興奮得滯搞亂哂,成件事錯鳩哂,證明咩?男女真係冇純友誼,純思想交流行唔通?

佢一開初其實有冇想像同呢個人建立係一種咩關係,以至於其實個故仔唔係呢個走向,佢個反應可以大到咁,就係斷絕左個關係?又或者佢覺得件事變左質,就算佢正襟危坐同emily解釋返,以後一到夜晚冇開燈都有危險?

佢一開波就透明化件事,我覺得係可以理解為佢係無意發展不道德關係,不過人係情感動物,不道德關係悄悄隨年月滋長左,而佢激烈既反應係令我不解,亦都唔知佢點解會咁

我甚至有個勁over既over interpretion,大家笑下好了,因為佢呢種「強烈反應」令我associate with gay reaction,gay男應該係好敏感,亦都唔習慣被異性有身體接觸,應該亦唔喜歡

然後佢書架上既「the gay science」+金句,於是構成我呢個想像,不過我google完the gay science就自我收皮,一笑置之 (唔好鞭me屍,as said i am 才疏學淺)

佢同個城市又好、身邊既親戚又好,其實貫穿全文都有一種疏離感,not involved to

我唔知佢點樣睇自己同loneliness關係,佢好似夢囈咁話自己都係lonely life,係alone

其實係佢自己劃地自圈,當有人嘗試想融入佢果陣,佢驚到彈開十萬丈遠,然後繼續舐犢自己既孤獨

而其他人包括emily可能只係佢完滿自己loneliness既途徑(果然,他人係會令我失望;果然,扣連係不存在;果然,共在是不可能)

其實,佢想像既果種loneliness係咪一種從頭到尾都無法企及既illusion?//

也順手review了一下課程設計,發現John Banville”The Sea”(excerpts)還是不適合,轉用了另一篇:https://www.facebook.com/permalink.php?story_fbid=362674198829129&id=115921993504352


圖:有晚課後還原ACO書桌,臨熄燈發現幾靚。人走了,書就可開始傾計。

Sunday, October 24, 2021

文學惡作劇


幾日前在深水埗黑窗里做了一場讀書會,講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有朋友翌日傳來新聞一則說:「諗起尋日個故仔hahaha」。

那新聞題為「文學惡作劇」,西班牙有一百萬歐元獎金的行星小說獎(Premio Planeta de Novela)日前頒發,得奬作品由卡曼莫拉(Carmen Mola)的《野獸》奪得,不論出版社、卡曼網頁和訪問,都一直把這位以寫血腥犯罪小說的作家,形容為生活在馬德里、有三名子女的的女性大學教授,不想影響生活,才用Carmen Mola作筆名。孤陋寡聞,這文學奬、這小說、這作家我都沒聽過,到作家網頁一看,照片都是她黑白的背影,不見面目。

說到這裡,你或已猜到真相:當主持宣佈得奬作品,上台領奬的卻是男人,而且是三個,三人同為編劇,除了小說,還集體創作出Carmen這虛構人物。事後有人討論這樣算不算行騙,選用女性身份,又真如他們自言的偶然,抑或有投機之嫌。

很巧,友人由這新聞想起的故事,也關乎西班牙作家,是一九五六年得諾貝爾文學奬的詩人希梅內斯(Juan Ramón Jiménez)。這惡作劇出自加萊亞諾的《時間之口》(Voices of our Time),題為〈書信〉。

一開場,詩人在療養院打開信封,一個來自秘魯首都利馬、名為Georgina的讀者來信道謝,是他寫的詩令她不再孤獨。粉紅信箋散發玫瑰香,並附照片,相中女子在花園坐著搖搖椅微笑。

詩人回信後,不久又收到這女子來信,責駡他在信中用字太禮貌。詩人又寫一信,解釋那拘謹其實是害羞,自此二人書信不絕。詩人病好回家,立即寫信感激女子。她回信,信中文字使詩人讀著手震。

說到這裡,你或已猜到真相:這女子並不存在,只是利馬某酒吧內一班朋友的集體創作,那女子名字、照片、優美字跡,全是假的,每次收到詩人來信,大家便聚在酒吧商量如何回信,但日子久了,信的內容愈寫愈不受操控、愈見熱情,彷彿已由他們的集體女兒、漸有獨立生命的Georgina主宰,不再聽命於任何人。

問題來了:詩人將赴利馬,探訪這個令他病好的遠方讀者。酒吧內舉行緊急會議,怎好呢,自首?怎忍心如此殘酷。激辯後,終有決定。翌日清晨,駐西班牙秘魯大使敲著詩人家門,傳上來自利馬的急訊:Georgina死了。

故事這收結真絕,很有加萊亞諾故事的特色,簡短篇幅內常有出其不意的跳躍。惡作劇起初或純為戲謔,最後卻令人會心一笑,好像已是不幸中最理想的結局了。這虛構女子由生成到消滅, 引發多少悲喜。若詩人一直蒙在鼓裏,惡作劇就變成充滿遺憾的動人故事,無知似乎比較幸福。或因加萊亞諾一開始用了真實的著名詩人,故事就更添一層疑幻似真。

回到現實,又令我想起另一單文學惡作劇,關乎諾貝爾文學奬。二零一九年宣佈頒奬那天,愛爾蘭作家班維爾(John Banville)早上去了做物理治療,正俯臥床上。電話響起,號碼是主持諾貝爾奬的瑞典學院,跟他宣佈他得奬了,並讀出他部份著作內容。班維爾隨即打電話給親友報喜。

說到這裡,你或已猜到真相:班維爾女兒不久後致電父親,說剛看頒奬直播,並無父親名字(那年得奬者是Peter Handke),發現這是惡作劇,原因不明,有人可能想為諾貝爾獎製造醜聞吧,但現實的恐怖正在這沒頭沒尾,無人會先替你安排好收結和落台方法,類型上,像米高漢尼卡電影多於傳統整蠱節目——最後就是沒製作團隊衝出,叫你跟隱藏鏡頭打招呼,讓你光明正大地吼叫或哭泣。

班維爾唯有立即通知親友別買香檳,並說事後有四十分鐘,他真相信自己得奬了,尷尬與痛苦可想而知,他自言對小說作家來說,所有經驗都是材料,回家就把得過的其他奬座清潔擦亮,自我振作。畫面多麼孤寂。


圖:Galeano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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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October 9, 2021

落花時節又逢君


 











再舊的詩,在新環境都會自動變出新意。

〈江南逢李龜年〉寫在杜甫去世的大曆五年(公元770年),相傳為杜甫絕筆,末世相遇,離亂中偶遇好景色,有點樂景寫悲的味道:「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李龜年是曾出入朝庭的著名樂師,如今流落民間,與同樣淪落天涯的杜甫相遇。許多詩寫物是人非,這首卻寫人是物非。但環境和整個文化世界改變了,人真還能繼續若無其事地「是」下去嗎?字面說又逢君,但假如這真是杜甫人生最後一首詩,這「又逢」,便同時是無意中的訣別。

中秋翌日想起此詩,拿來練字。早前重看自己的字,筆劃太浮,長横太拋,應是當初褚遂良沒學好所致。一字拆開,沒一筆耐看,打算重學褚帖,希望筆劃更沉穩。練完又練,還是不滿,那套種對線條的敏感若不能化成直覺,重寫十遍只會再錯十遍,要停下思考消化。之後又寫一張,可惜分別不大。傳給A,電郵題目寫了「中秋平安」。

我好運,一直遇到不少會直言批評的朋友。之前寫《蘭亭序》文章,前輩W看後傳來短訊說有些句子語焉不詳,並謂文章寫得雜亂,印證我本來的一點擔心,才重寫一遍。有時傳書法給A,她一來就說「兩張都不好」,不轉彎抹角,然後逐項批評。看見這種批評總是高興,曾跟友人說,有時甚至覺得批評比讚美真實、有益,因讚美關乎一個人已做到的事,批評則指向未來。友人倒說讚與駡同一,只要有好理由,同樣可指向未來。

A今次回覆,一眼看出用意:「兩張都寫得正經,是刻意的? 」之後便說這樣容易拘謹呆板,一如平日,逐點指正。最後才補充,九月初她已人在外地,移民了,「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離開香港」,怕道別場面,走前沒公告天下。我讀到,一時不知是什麼感覺,任何人離開都不愕然了,姑且叫做黯然,雖然回覆時沒表達,只跟她說,走也好。

跟A不常見面,電郵聯絡居多,關係都建立在書法上。初見面,她知我喜歡陳若海先生的字(安徽碰巧有個也叫陳若海的書法家,我不喜歡),說起她曾訪問陳先生,得贈一份陳先生臨米芾的影印作品。下次見面,她就將之再影印送我。

有時看見誰人的字,好的壞的也跟她互傳評論,順便講些世情和閒話,但話題轉幾轉又會回到書法。例如她有次說:「最近為轉工的事有點煩惱,很影響寫字,甚至覺得自己退步了」。重看電郵串,她有些句子原來寫得那麼好:「末伏已過,再來點風雨,早晚很涼。時間過得太快。」

我知她本來有些關於書法的計劃,已著手好一段時間,現要無奈放棄,正因計劃為的不是自己,一定更加失望,難怪早前她說心情低落,無法專心練字,我當時也沒追問因由。許多人手頭的projects其實是life projects,願意花精力和年華把自己project向那個值得奮進的未來。這幾年,多少這種projects被迫擱置,幾多人不得已要走另一些路:真實的異國路,人生志業之路。

A向來默默耕耘,不慕榮利,她的字同樣清朗自然,書法遠比我純熟耐看,更深知我的毛病,時常提點,包括曾建議我試試別的紙和筆。我總覺得字一日寫不好,一日不應講究裝備,免得糟蹋,她就特意買過些好東西給我試和糟蹋。有時則是她老師無端託她送我書和畫冊,都是珍貴情緣,全由書法而起。

她覆電郵時,除點評,習慣抽出我寫不好的字示範,或索性全篇寫一次,今次亦然。那張宣紙經歷了一程長途機,頗皺,上半截是窗外灑進的外國陽光,有點斑駁,最後一行,陰陽界線剛好落在「又逢」二字,一字昏暗,一字光明。看她隨手示範的這首〈江南逢李龜年〉,覺得充滿杜甫應沒想過的愁緒。

幾日前,草成此文初稿傳A,問她可否這樣引述電郵、展示那張示範。她說合用便用,只覺把她寫得太好,有點不好意思,補記了些生活日常,最後說假如路過,「一定要搵我呀。」不知他日,能否在落花或落雪時節又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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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September 26, 2021

泥潭中亂跳










早前重讀《世說新語》,跟S說起,有些寫來不知做什麼、沒大道理的段落尤其珍貴,無關個人失意或社會憤慨,純記日常生活無聊瞬間,感覺很現代。像〈語言〉這一則:「何平叔云:『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語言〉記言語出眾的人物,但何晏這三句話,有多精妙?我其實覺得更像精神藥物廣告,力保健式廣告版上,側身的何晏在陽光下舉著一個玻璃樽服藥,旁邊大字寫下這三句,多精神。

S說有趣,因湊女關係,近年逼著看了大量卡通,提起有集Peppa Pig跟我這感覺遙相呼應。大家總有許多人生道理等著拿來教訓人,古今中外皆然。沒教訓的,有時就顯得份外清新。

她傳我那集Peppa Pig名叫 “When I Grow Up”,片長五分鐘。Peppa Pig有天上playgroup,法國口音的瞪羚老師問一眾動物小朋友,大了想做什麼?小朋友同聲興奮地「嗚」,連忙在旁邊的道具箱挑選裝飾。見同學們都有主意,拿了道具,Peppa Pig有點失落,跟老師說只有自己不知長大想做什麼。老師安慰她時間還多呢。

第一個小朋友說,長大想做女皇,因可 “tell people what to do”,指點世人。接著的同學不論想做老師、警察、醫生、超級英雄,全都補充因可 “tell people what to do”。老師“OK”得愈來愈無奈。

晚上,Peppa Pig仍為此悶悶不樂,爸爸安慰說,不如想想你喜歡做什麼?她立即答,是在泥潭裡亂跳,令人想起《莊子》裡那隻曳尾於塗的龜。Peppa Pig想到長大就以跳泥潭成名也不錯,爸爸為她蓋被,音樂響起,這集就到此結束,無甚教訓,一齊訓覺,跟我後來看的另外幾集相近,問題都是不解決地解決了。

S說我既然喜歡《小丸子》,應會喜歡Peppa Pig。不禁想起有一集《小丸子》以賞櫻為題,情節不算突出,我卻印象深刻,不止一次跟人介紹。有晚小丸子和爸爸同在浴缸洗澡,因是賞櫻時節,小丸子嚷著要出外賞櫻,意不在櫻,而在玩樂和食物。爸爸嫌煩不肯,小丸子覺得大人太沒趣,洗澡後氣沖沖回房間,畫櫻花洩憤,誰知一下把筆芯弄斷,刨幾刨,那枝本已短小的粉紅木顏色筆變得更短,於是請求媽媽買盒新的。媽媽嫌浪費,不肯。

小丸子覺得人生再無希望,餘生都會痛苦度過,翌日還因為跟同學比較,心生羨慕,設想來生投胎做什麼好呢?她和小玉浮想聯翩,做花輪同學的家人,做童話中的瑞士人,做可四處遨遊的小鳥,做可愛熊貓,做給人欣賞的櫻花樹,全都不錯。但繞了一圈,結論自然是:下世還是繼續做小丸子最理想。晚上回到浴室,才覺得可跟爸爸同在浴缸洗澡最幸福,此時恰巧有櫻花從窗邊飄進。

自以為深刻的解讀是,故事結構和時間都不簡單:看似過了一整天,卻可能是同一晚上,同一缸水,水還未冷,便花開花落般經歷許多幻起幻滅,把慾望和羨慕一一否定,見浴缸是浴缸,不是浴缸,又是浴缸。櫻花不經意落下,忘記賞花卻已在賞花中,簡直高妙。

後來偶然下重看這集〈小丸子想去賞花〉,赫然發現,噢,我記錯了。閱讀即創作,一如平時許多故事,我跟人說的只是心中版本,真實故事不由浴缸開始,剛才的解讀完全落空。想深一層,那首尾呼應的工整與生硬,才不符合《小丸子》一貫的生活感。

原版故事是怎開始呢?對比之下更覺厲害。不過是爸爸喝了酒,面紅紅,舖著報紙在地上卜卜卜剪腳甲。更自在寫意,也更優美地無無謂謂。


圖:Peppa Pig "When I Grow 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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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September 11, 2021

那人若非梁朝偉










向來不是超級英雄電影迷,所以看《尚氣》的意慾不高。友人倒傳我一篇寫梁朝偉軼事的文章,內容有些在別處看過,但文章語氣太有造神意味,哪怕是真實的生活情趣經這一重味精,也失卻那若無其事的平淡味道。正如武林高手也不事必要靚仔有型,大俠也可以地中海,不禁想,那個有點離群索居、坐飛機只為去餵白鴿、不理旁人目光專注一己愛好的人若非梁朝偉,仍會得到如此讚頌嗎?

那傍若無人的特質,令我想起魏晉人物,代表是阮籍。《晉書.阮籍傳》有幾句寫得精彩:「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迹所窮,輒慟哭而反。」阮籍愛獨個隨意駕車,心中並無目的地,也不循固有馬路,只闢新路亂走,走到絕路無法前行,便大哭回家,可謂漫遊典範。到蘇東坡被貶黄州,遇著淒風苦雨,就想起阮籍,在〈寒食詩帖〉說「也擬哭途窮」。

阮籍這行徑,比起平時形容人率性所多出來的,正是背後的悲情。《晉書》說阮籍本有濟世之志,但身處魏晉之際,知道名士少能全身,於是「酣飲為常」,亦借醉酒解決問題,最經典是司馬氏為籠絡他,走來求婚,他即大醉六十日,使人無法開口。

知道無法推卻政權的招攬,阮籍也只好就範,晚年無奈寫下〈為鄭沖勸晉王箋〉,勸喻司馬昭進號晉公:有心篡位者都不會自認,硬要旁人三催四請,自己推卻幾下才勉強做皇帝。阮籍返工寫這種文件,幫助司馬氏逐步完成「禪讓」的過程,放工去醉酒和遊車河,就不難理解。

《世說新語》〈任誕〉頭幾則多記阮籍及其宗族,有時與群豬共飲,畫面非常柏索里尼;見有錢親戚按習俗在七月七日曬物品示眾,順便借曬錦綺來曬曬命,阮籍與姪則曬內褲,自言「未能免俗」。《世說新語》欣賞帶點痴氣、一往情深的人,總專注一事,凝定心神,像《莊子》那位駝背捕蟬人,不知不覺便有超脫入道的時刻。

那捕蟬人用竹竿捕蟬,手到拿來,孔子問他秘訣。他講解平日練習方法,重點是「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世界更大、更多花樣也不相干,在他眼裡和心中,只知道蟬翼這件事,而且「不以萬物易蜩之翼」。《聖經》說「人若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生命,有什麼益處呢?人還能拿什麼換生命呢?」這捕蟬人卻說:人若失去全世界,而能把心神凝定於蟬翼,有什麼壞處呢?人還能拿什麼換蟬翼呢?「傍若無人」在《世說新語》出現過五次,都屬崇高讚頌。相對下,凡人總是常分心,有旁䳱,心中住滿人,太擠逼。

梁朝偉有趣的地方是反差大,如此憂鬱,如此搞笑。友人說至今未看《色戒》,「好似唔想睇到一個好過癮嘅friend上床一樣」,看到梁朝偉跟湯唯的床戲,「應會彈出獨白:『唔係咁益我啊嘛?』」可見梁朝偉喜劇演員的形象如何深入民心。

這悲喜、雅俗、輕重的反差,恰恰也是《世說新語》特點。 〈排調〉全篇都是笑話,有小朋友崩了一隻牙,長輩調戲他問:「君口中何為開狗竇?」口齒伶俐的他應聲回答:「正使君輩從此中出入!」

大多十分無聊。像七月七日曬物品的習俗,郝隆當天只兩手空空走出去躺著曬太陽。人問其故,答曰:「我曬書。」別人曬書要一套套祭出來,他的則都讀進去了,自己就是一部行走的書,答得如此短促、傲慢。

我最喜歡以下這則:「元帝皇子生,普賜群臣。殷洪喬謝曰:『皇子誕育,普天同慶。臣無勳焉,而猥頒厚賚。』中宗笑曰:『此事豈可使卿有勳邪?』」皇帝生子,高興送禮物給群臣。一臣子說,自己無功勞卻收厚禮,太不好意思了。笑話重在最後那一拳,皇帝怎回覆?不妨設想演這皇帝的若是梁朝偉,用他的語氣笑著說這兩句對白:「我生仔你都想有功勞?你真係有我咪好大件事?」是否更加開心?

友人說期待Marvel可令美國引進《東成西就》。我大意看錯,以為他說期待Marvel改編《東成西就》。那肯定是我最想看的超級英雄電影。


圖:《尚氣》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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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September 8, 2021

☘️ 文學班(三) 愛爾蘭文學選讀



*【Update: 感謝各位支持,暫時報名人數已滿,之後的會暫列候補,如前面有朋友沒交學費空出位置,則將電郵告知補上。謝謝。】

愛爾蘭近代優秀作家輩出。課堂會先粗略介紹愛爾蘭近代歷史及政治背景,所選文類包括詩、短篇故事、小說選段、劇本,時間横跨將近一百年,務求對近代愛爾蘭文學有初步認識。

時間:周一晚,七時至九時,27 Sep開始
地點:灣仔軒尼詩道365-367號,富德樓十四樓ACO艺鵠書店 (感謝ACO場地支持)

課程大網
1. 27 Sep  Introduction and W. B. Yeats “Easter, 1916” 
2. 4 Oct     James Joyce “Sisters” (from Dubliners)
3. 11 Oct   James Joyce “Counterparts”(from Dubliners)
4. 18 Oct   James Joyce “A Painful Case”(from Dubliners)
5. 25 Oct   James Joyce “Ulysses” (excerpts) 
6. 1 Nov     Elizabeth Bowen “Demon Lover”
7. 8 Nov     Samuel Beckett “Endgame” (1) 
8. 15 Nov   Samuel Beckett “Endgame” (2)
9. 22 Nov   Seamus Heaney’s selected poems
10. 29 Nov   John Banville “The Sea” (excerpts)

形式:背景講解、細讀,文章會讀英文,討論用廣東話。

導師:郭梓祺,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學士,香港中文大學英文系哲學碩士,任教高中中國文學十多年,曾於大專教授歐美文學課,並在艺鵠開辦中文及英文文學班,編有《寫嘢》、《蟾蜍夢多》、《看見動物》,著有《積風集》、《積風二集》、《積風三集》及《無腔曲》。

費用:費用:全課程共 $2000, 全日制學生共$1600,不設單堂報名。名額25人。


你將會收到電郵通知,請於三天內轉賬,先到先得,謝謝。

查詢:youlittledragon@gmail.com

Saturday, September 4, 2021

文學班(一)及(二)小結











這個夏天,最好的決定是辦了兩個文學班。魏晉班上周一晚結束,歐美小說的在上周五,落堂的一刻,突然有股很睏很睏的感覺來襲,可能知道暫時告一段落吧。

課上遇到舊生、舊朋友,更多是新相識,看同學們填回來的課程評估,真是千言萬語。許多人不是無心學,但純粹因為不好彩,就是沒遇到適當機緣。有幸成為他們接觸某些知識和好東西的中介,幫一把,覺得榮幸。當然也收到好些提點和建議,都珍貴。

教學相長,這兩個半月,我的進益或要比來上課的朋友都要多。有打動過自己的東西,可以拿來跟人說說,其實本身就是樂事。想起Paul Lockhart在A Mathematician’s Lament最後一頁,有幾句話說得很重,不敢說已時刻做到,就當是提醒: 

“If you don’t have a personal relationship to your subject, and if it doesn’t move you and send chills down your spine, then you need to find something else to do. […] teach something that actually means something to you, about which you have something to say. It’s important that we be honest about that. Otherwise I think we teachers can do a lot of unintentional harm.”

以前很忌寫教書,覺得一不小心就繞個圈來自我炫燿,近一兩年放開了些,因發覺本質上也只是人的偶然相聚,不過碰巧出世先或學先的是你而已。

來上課的D,知我之後打算繼續開班,問是什麼題目,我說暫時保持神秘,他講笑說「頂你我有subscribe patreon㗎咁都唔講」。想來也有道理,唔係懶矜貴,純粹當多一項福利,下一個班如無意外會九月尾開始,整好簡介之後會在這page公佈前一日,先在patreon貼出。

知道有班上同學即將離開香港(也想起另外幾位朋友),記起Andrea Schroeder這首 “Summer Came To Say Goodbye”。幾個月前畫文學班的Poster時仍是盛夏,本想模仿那幅Samuel Johnson “What the X am I reading”的改圖,畫得不似變成個相撲手咁,又幾好,臉上還加了一大滴汗。轉眼間立秋都過了幾乎一個月,中午有時雖還炎熱,早上水龍頭出來的水倒清涼多了。歌詞說“But it won’t get me down. No, it won't get me down”,也可能只有不用捱熱浪的歐洲人才這樣寫,無論如何,幸會,保重。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9hWBAIH0Xg&ab_channel=SaraMusic&fbclid=IwAR0hM9GOgLCrIfxwo8pPBJ-cgmUOr0QHRmGIfqSOu8M5cvVNaq1QIo5aZFE

Saturday, August 28, 2021

你必須說《蘭亭序》是假的


 












近日常看魏晉文章,愈看愈喜歡,卻總在沒預計過的地方,遇上「文化大革命」。

《蘭亭序》誰都知道,名氣不是沒代價。《顏氏家訓.雜藝》有段話說王羲之,也可借來形容《蘭亭序》:「王逸少(王羲之字逸少)風流才士,蕭散名人,舉世惟知其書,翻以能自蔽也。」書法太出名,反遮蔽了其文學與思想,令人忘其精粹。

《蘭亭序》記錄亂世中難得有天風和日麗,人才濟濟。文中寫過三次俯仰。首次出現,心境跟眼界一樣廣闊:「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趁著良辰盡情欣賞天地萬物。再來已沒那麼開朗,想到朋友相遇,「俯仰一世」,抬頭低頭,如此就過了一生。第三次,更是由喜轉悲,因為情隨事遷,快樂必然短促易逝:「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迹」。何況還有人生大限,虎視眈眈。

對王羲之及其同代人來說,政治如此兇險,家國與個人命運都難把握,可控制的唯有行出來時型一點、美一點,精力都放在那風度、言談、藝術。在《世說新語》的旁人眼光中,王羲之總帶幾分瀟灑,但從《蘭亭序》的主觀視角所見,永和九年這共聚飲酒作詩的一天,正反襯在作者對人生本質的無奈之上。

今回重讀最引發感慨的,卻是讀到啟功〈蘭亭論辯真相〉,由個人回憶側寫政治掛帥的年代,所謂學術,何其卑微。啟功說,四九後,「學術批評往往和政治運動攙和在一起,或者說政治運動往往借學術問題而發端」。先有五一年掀起政治波瀾的電影《武訓傳》,再有開啟文革的《海瑞罷官》。但啟功說,六六年有確定目標前,其實曾多次在其他題目上試探過,例如六五年發動對《蘭亭序》真偽的辯論。

文化常識告訴我們,現存《蘭亭序》並非真跡,而是摹本和刻本,但此處指的偽,則認為《蘭亭序》是智永託名之作,清人李文田早持此見,六十年代掌意識形態大權的陳柏達,則將一本附李文田跋的《蘭亭序》送給郭沫若。郭明白用意,做起文章來。因啟功曾寫文章說《蘭亭序》為真,某日就有中間人找他談話,鄭重說:「你現在必須再寫一篇關於《蘭亭序》的文章,這回你必須說《蘭亭序》是假的,才能過關。」

如你讀到這裡覺得一頭霧水,不知《蘭亭序》真偽跟政治有何關繫,很好,那時代的人也大概不會清楚太多。後來郭沫若著《李白與杜甫》把杜甫貶為「完全站在統治階級、地主階級這一邊」等,尚且據說緣於毛澤東不喜歡杜甫詩。但《蘭亭序》這回,門面說法雖是「以辨證唯物主義的批判態度推翻歷代帝王重臣的評定」,確實原因就難查證。這正是恐怖之處,趙高指鹿為馬不因愛馬,指狗仔為雪櫃也可,純粹赤裸權力展示,用非理性的誘惑使人屈從。

王羲之跟幾個兒子都是五斗米道教徒,包括次子王凝之,曾任江州刺史。江州來了一個新任祭酒,廿九歲,正是初進官場的陶淵明,後來才「不為五斗米折腰」。學者逯欽立曾說這「五斗米」不是一般指的微薄奉祿,而是「五斗米道」,影射的正是王凝之。

但重讀逯欽立文章的困難,在不知哪些話是迫於政治形勢所說。他的《陶淵明集》我有兩本,都由中華書局出版。新版在二零零六年,書前有一「重印說明」: 「舊版附錄〈關於陶淵明〉寫於一九七三年,是根據逯欽立先生按當時的政治形勢及政治要求給學生們講解陶淵明的講稿整理而成的,是特定的社會環境與政治環境的產物,不能完全體現逯先生研究陶淵明的成果。」重印時根據逯先生家屬意見,將文章抽掉。

舊版出於一九七八年,「出版說明」末段則說:「毛澤東同志提出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是繁榮社會主義文藝,發展無產階級新文化的重要保證」云云。這裡重提〈關於陶淵明〉不為貶損錄欽立,而在文中把「不為五斗米折腰」解讀成「折腰與否無非是地主階級內部的衝突問題」,總結陶淵明「自負自己的門第的高貴,從而表現出強烈的門第觀念」,無不令我想起啟功提起那回憶片段。

啟功說自知不配合無法過關,不得已寫文章說《蘭亭序》為偽,後來編文集時才刪去,可見古典文學在近代經歷的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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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腔曲」專欄文章,會繼續隔周六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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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August 14, 2021

為卡夫卡招魂













看利志達《卡夫卡》及其原稿展,有一直覺:減輕了故事創作的壓力,利志達可更專心於分鏡和畫畫,似比前作《蟾宮事變》揮灑自如。改編當然是另一種創作,但因那是卡夫卡,讀者總讓他三分,一方面更努力嘗試讀出意思,另方面更願意接受那些突然或無厘頭。唯一覺得原稿展要是不在藝術中心樓梯,而在展廳,效果就更強烈。

《卡夫卡》的故事題目,有兩個一眼認得是卡夫卡哪些短篇,如Trees及Vulture。但有些則改了原題,既然題目都列在書末,每章以線條化的畫面開始,似有意隱去題目免給太強框架,我就無一一追查,只覺貫穿全書的,是某種茫茫的壓逼感或恐懼,危機四伏,有人奔跑、有人被捕,但總無法確知來龍去脈,像一開始已跳入故事末段,像夢。看時沒太勉強自己要讀出意思,任一些聯想和疑問浮出就是。展覽則朝相反方向,除題目,每故事旁都有印在牆上的句子作提示,不像英文題目中性,例如Trees是「真表象vs假表象」,Vulture是「果然敵不過他」。

舉Vulture為例,卡夫卡原文只半版:「我」一出場就被一隻鳶啄著腳,皮鞋和襪都已爛掉。一位先生路過,問:「咩事要忍佢呢?」我答因無能為力,鳶太強猂,趕不走,與其任牠撲臉寧可犧牲雙腳。先生說:「但一槍就可打死佢啦」。我請先生幫忙,他說好,但槍在家,需等半小時。

要是糊了名,這對答可能令人想起周星馳多於卡夫卡?這黑色幽默還未完,卡夫卡的人像動物,動物又像人,他形容鳶一直靜聽二人對話,似乎明瞭一切,突然起飛,在空中向我身軀直插。往後倒的同時,知道牠將在我那潭血泊中遇溺,反有點釋懷。

我對這故事說不上有什麼解讀,但聯想起《莊子》「涸轍枯魚」那條路上乾涸快死的魚,求人丁點的水活命,那人卻說好啊你等我到遙遠的西江再回來。當下切身之痛無法解決,只能寄望陌生人未來的拯救。同是將死,莊子的魚憤怒,這個「我」則最少可在同歸於盡的想像中得慰藉:強悍的鳶,竟始料不及地溺斃,總算可用自己血液報仇。利志達把二人的對話並置在愈來愈近鏡的鳶頭,最後橋上成了一片黑血汪洋 。

有些故事就更難捉摸了,像Road,改編自卡夫卡的Give it up。「我」在清早步往車站,街上空空蕩蕩,還未熟悉這城市,但抬頭看鐘樓的時間跟手錶不同,原來已經很遲,一嚇就更迷亂,幸好前面是個警察,喘氣問路。他笑說:「你想向我問路?」我說是,他只重複說「放棄吧!」然後他忽然轉身,像那種想獨自偷笑的人一樣。

對這故事太沒頭緒,利志達又沒把主角畫得流汗慌張,且因對白微妙安排,「我」只走前還未開口,警察彷彿已主動問「你想向我問路嗎?」,更怪。放棄什麼呢,為何要放棄呢?不肯定,只好猜想利志達最想畫的、想用全個故事來鋪墊的,正是最終那警察的轉身和奸笑。

我無意把書坐實成當下政治隱喻,有什麼密碼或訊息等待發掘,利志達的懷抱似不在此,況且這故事其實早收錄於他二零一七年的《刻毒》,只是當時沒表明改編自卡夫卡。《卡夫卡》每章雖由抽象線條開始,但或許所有歷史都是當代史,所有改編和閱讀都是當下的事,哪怕對權力或壓迫的普遍描述,結尾也往往令人想到近年一些畫面或氣氛。

例如Power,開始是個大交叉,最後一鏡則是軍官說:「那又如何?百姓就不能抓嗎?軍隊擁有一切的權力。」全書最後的故事叫War,最後幾格,有翅膀的老伯,向一眾蒙面士兵解釋自己不飛走時說:「難道要我們離開我們的城市?/離開我們的家鄉?/離棄亡者和信仰?」這就是為何仍要為卡夫卡招魂?

回到Road那線條化的開始,幾個交叉下是幾堆垂直的線條,但左二的明顯歪斜,配合展覽牆上的「路真的要自己去找」,瞬間又令我聯想到哈維爾在《反符碼》(Antikódy)的一首圖像詩,平排列出多句「讓每個人走自己的路!」。但其中一句打斜印歪了,真在走自己的路,即被全句刪走。注定無路可逃,故要「放棄吧」?

早前重讀卡夫卡的A Country Doctor,彷彿更明白他使一代代人持續改編的魅力,非得在最遙遠最荒誕的場景,才能寫出最現實也最無法啟齒的灰暗孤絕。故事中「我」這鄉村醫生一出場已極困擾,需遠行應診,馬匹卻剛因勞累至死,找馬時就有一連串不可理喻的事情擁至,總是給時空拖著走,未及解決已身處下一站,永恒地無法安頓,在身份、慾望、責任間不斷拉扯:失去前沒發現相識多年的女僕;因記掛她而心不在焉,工作時又沒發現病人的傷口。到發現時已經太遲,生活多徒勞、多枉然,最終唯有在雪地上裸體回家。

日本動畫家山村浩二將這故事改編成〈田舍醫者〉,高明地借用了動畫的特點,人物會忽然變闊扭曲,彷彿世界一直有股外力存在,人都不由自主。但動畫陰暗中又富幽默感,為醫生配音的是日本著名「狂言師」,狂言(Kyōgen)是與能劇共同發展的喜劇形式,為故事平添一層悲喜交集的複雜,正如末段那兒童合唱,溫馨得來又帶點恐怖。咖喱有日本咖喱,卡夫卡有日版卡夫卡,但看利志達改編,雖然畫中男女衣著與城市景觀都很歐洲,但不動聲色,就有這個精神契合的港版《卡夫卡》,圓了作者多年來改編卡夫卡的心願,繼續發夢、問路、打線畫畫。

《卡夫卡》展覽在灣仔香港藝術中心,到八月三十日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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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山村浩二的改編動畫〈田舍醫者〉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DjmW-gIsKs&ab_channel=DeterminedbyLUCK

改編之視野——《審判》的笑聲

https://pilingupthewind.blogspot.com/2013/12/blog-post_9.html

Saturday, August 7, 2021

文學班中期回顧:歐美文學班














之前寫了魏晉班,未有時間寫歐美文學班,但再不寫就不「中期」了。

最令人高興的,是同學間課上或課後電郵的一些問答,我因此獲益不少。前一堂講Virginia Woolf的短篇Kew Gardens,我一點都不熟Woolf,數年前初讀這故事,覺得有點怪,有些地方不太明,讀後卻覺得異常迷人,尤其是寫語言的部份,如這幾句,寫一對初學拍拖的年青男女,因生保、羞怯、未諳世情,而顯得拘謹的對話: “as these short insignificant words also expressed something, words with short wings for their heavy body of meaning, inadequate to carry them far and thus alighting awkwardly upon the very common objects that surrounded them, and were to their inexperienced touch so massive.”(故事全文在此,有興趣可看看:http://digital.library.upenn.edu/.../monday/monday-07.html)

今次選來跟同學一起讀,重看有新得著。但最有趣是課堂後,A問起故事中那四堆人的選擇會否有深意,同學C回覆了一個很有見地的電郵,比喻生猛,且扣連到「語言」之上。徵得他同意,貼出來:

//想試下再elaborate。我覺得Woolf係想用呢四個對話情景,去探索語言同現實嘅對應關係,點解我地有時運用語言會有miscommunication。佢好rational咁展示咗一啲“irrational”的溝通片段。

1)記憶(夫婦家庭)

見到同樣嘅事物,唔同人可以勾起唔同回憶,一千個人可以有一千種回憶,你有你諗起舊情人Lily,我有我諗起細個畫water-lillies。呢段婚姻已經有啲暗湧。

2)理智(失智老人與看護)

老人家神智不清,會唔記得用邊個字先啱,甚至混淆記憶同想像。年輕看護就得個聽字,只可以用身體語言轉移佢視線,文字溝通唔到。

3)專心(lower middle class老女人)

除咗冇專心聽對方講無聊gossip嘢(阿Nell點點點,阿Bert又點點點),我覺得個四句意義不明嘅斷裂句子,好似睇youtube片較咗兩倍速(同蝸牛極慢速描寫比較),當聽咗啲人發聲就算,冇真正理解對方講乜。

4)猜忌(初戀情人)

簡單一句句子除咗字面意思,仲有潛台詞,隨時對方係度試探緊自己,都係估估吓,唔知幾時得罪女朋友,所以講句嘢都要小心翼翼。

字詞係呢四個情景,唔能夠被人100%操控。一個人唔能夠好肯定咁傳遞意義比另一人把握;引申到,作者都未必能夠好肯定咁描寫現實比讀者去理解(我諗同counter Naturalism/Realism文學傳統有關)。字詞本身有自己嘅生命力,可以自己降落棲身(fall over/alighting awkwardly)唔同事物,因為字詞係思緒載體,思緒本身就可以兜圈打轉,恍惚不定。//

另一堂講James Joyce 小說集Dubliners裡的 Araby (原文在此:https://www.owleyes.org/text/araby/read/araby)。

課堂後,班上一位location freak W真去查了文中出現過的所有地方,以及由都伯林市中心前往Araby市集的方法,並附地圖,以示其遙遠。

記得那堂是《蘋果》被迫關門後第三天,所以K再回覆,就由這個百多年前的愛爾蘭故事、由那男孩主角最終在漆黑中的 “anguish and anger”,忽引申到今日香港:

//anguish and anger可以係憎好多野? 憎外面的vanity (呃人的懶東方市集, 2 men + 1 lady, 分分鐘嬲嬲下嬲埋uncle). 亦可以嬲自己 (e.g 被vanity呃). 同埋呢個”I”其實係作者長大後寫返自己/始終以成人角度. 我不熟作者&歷史background. 如果要無限解讀: 心中一直憧憬的美好的東西粉碎左. 好氣憤的mixed feelings. 就好似呢排咁。原本有一刻想過無心機黎上堂. 可以有野令自己專心兩個小時. 真好. 而家連富德樓搭lift都有d enchantment feel.//

看見當然覺得榮幸,沒法不想起《禮記.學記》這段話:

「故學然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知困,然後能自強也,故曰:教學相長也。《兌命》曰:『學學半。』其此之謂乎!」

如沒看過〈學記〉,應會覺得最後「學學半」一句費解。鄭玄注:「言學人乃益己之學半」,仍不好解。前一「學」其實通較少見的「斆」,這裡指「教」,此處實即「教學半」,「半」是相輔相成。

(但手上中華書局出的朱彬《禮記訓纂》注文說「學學,上故孝反,上如字」,「上如字」應是「下如字」才對,不幸印錯了。——「如字」即如字讀,不必轉,第二個「學」讀本來「學」的讀音)。

但由此也可見「學」與「教」字源上本來就有相關之處。

已將第四課Hemingway “The Killers” 錄音放在patreon的「呵呵呵」tier:https://www.patreon.com/posts/54658634

Photo credit: Mimi

Sunday, August 1, 2021

《看見動物》Music Live Session



重看recorded live 連結: https://www.facebook.com/ArtandCultureOutreach/videos/417953142877119/

可能因為「第一個柏練」嘅印象太深,記住佢玩bass時好喪個樣,閒時亦會同佢互傳音樂(佢傳我Björn Meyer,我傳佢威利《好大個網》),所以從第一下做本書,就覺得要有個音樂show先似樣,用啲非語言嘅嘢黎回應書中內容。有日喺腦海閃過另外兩個我欣賞嘅音樂人Loisey 同Lok_C,覺得這三人組合會有趣,試下約,咁先有機一齊坐低吹水,因而知道多啲新嘢,同時好懷舊地喺吹左陣尖咀嘅海風,又可去大西北睇佢地夾嘢,幾過癮。

識咗Lok_C好耐,總係充滿驚喜。同佢一直有個好難解釋嘅興趣,就係互傳一啲好難聽嘅歌,我嘅「李逸朗X蔣雅文《傾心》」仍然難以匹敵,簡直將改編歌推去另一境界。當然有時都傳好嘢,有次佢傳我Loisey 嘅“Confess”,好唔錯,先知佢同band 房有呢個人,睇多啲佢做緊嘅嘢,知些少佢對於點樣搞音樂、拍live嘅諗法,都唔簡單。

Production嘅Cult Key,就係佢兩位同伙伴嘅Art platform,非常用心拍live session,對聲、畫、後製都有要求。有晚問Loisey會點形容Cult Key,佢係話: “Quality 吖”,咁串我鍾意,值得更多人知道,射到去更遠:https://www.facebook.com/cultkeyhongkong

做Video嘅心悅,大學一年班,人在台灣讀緊書,剪嘅呢段video既有香港城市記憶,亦從《看見動物》書中攞咗的靈感,用影像黎同本書對話,有啲好好嘅visual sense同古怪念頭。佢係越洋google meet咁開會、溝通、修改,大家初次睇到條片都覺得正。

Poster係《看見動物》嘅設計葉梓霖做,喺書攞左一啲原素,由比較溫文嘅文風,扭一扭變成配合個show風格嘅感覺。

對讀者和觀眾聽眾嚟講,最理想當然係先搵本《看見動物》睇吓,到下周六睇個live,睇吓有冇咩碰撞到出嚟,會唔會有啲意料不到嘅想法或觸動。

怕唔小心睇錯,補一句:係Live Session,ACO Facebook直播,唔入現場觀眾的,唔好上錯A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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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音樂》Live Music Session

「有天打風回到《看見動物》的場景,郊外與城市,日與夜,都是動物的風景。」

Perfomers:

梁柏練

Loisey

Lok_C

Video:

Li Sum Yuet

Organizer: 艺鵠Aco

Production: Cult Key

31/07/2021(Sat)

2100-2200

Art and Culture Outreach 艺鵠Facebook Live直播

https://www.facebook.com/ArtandCultureOutreach


附錄:

《看見動物》序:第N個柏練 http://pilingupthewind.blogspot.com/2021/07/n.html

你係做開咩運動?










凑熱閙,寫運動。撇除小時最大路的乒乓波和籃足排,人生遇過最有趣的運動,叫蹼泳(Finswimming)。

家族是水上人,阿爺和父親都以駕船為業,我自小彷彿有幾分要熟水性的要求。那時每年夏天,親戚會隨阿爸船公司去員工遊船河,海港城外那之前放黄膠鴨的凹位,還有個浮在海上的怡和私人碼頭,由一道金屬長梯連下去,走過的聲響很威風。船是名為「鳳凰」的雙層船,古色古香,頂層船長室是個八角亭設計,阿爸對那船有感情,老家飯桌旁至今仍貼著「鳳凰」的過膠照片。

那時跟表哥的興趣,是當船停定,就從二樓跳進海中,來回幾次,直至周身疼痛才停止。數月前有天坐天星小輪樓上,握著扶手向下望,要有人給我很多錢,才會想那樣亂跳下去。

結果人生第一份工正是游泳助教,時為九九年剛考完會考,圈報紙找暑期工,去了老遠的摩里臣山游泳池。要求寫明只需從旁協助,不用教。兒童池是有幾個穿著橙色吹氣水袖的小朋友,大約三四歲,教練把他們帶出幾步,要他們撥撥撥游向池邊。深深記得有一個小朋友應太冷,攬著我不肯游。只好指著池邊說:「嗰度啊」。但教練幾分鐘後就消失,有另一班要教,再沒現身。忘記餘下的時間怎過,但感覺像騙案,下課在池邊壓抑激動跟教練說,我不收今日人工,不做了,第一次辭職,回家當然沒怎跟家人說,壞事最好任他淡去。

忘記是否因為瞥見職場的詭詐,那暑假再沒找工作,反而不斷報班學東西。蹼泳是在街上横額偶見,報名大抵因為活動夠少見。總之去到發現,平時蛙鞋左右分開,蹼泳則用單蹼,雙腳套在同一塊扇形水撥,較優雅的比喻是美人魚,站起來我卻覺得自己像垃圾剷。

在水中,隻手放前沒動作,只靠腹和單蹼上下流線擺動推進,呼吸管中途會入水,要學吹氣清管。記得教練說蹼泳是最快的水底運動(剛查五十米世界紀錄是15秒,快自由式近6秒),但單蹼推力大,阻力同樣大,單要學懂控制也花工夫,容易抽筋。雖然那夏天接著也報了獨木舟拯救班和三項鐵人班,印象最深始終是蹼泳,得著最少有兩點:一,人生首次有腹肌。二,不那麼容易輕視小眾運動,覺得應有鮮為人知的樂趣,例如現代五項(Modern pentathlon,在奧運屬最不受歡迎的Category E極少轉播)、救生比賽(Lifesaving)及蓋爾式足球(Gaelic football),偶爾也上網看看。

時間一晃超過廿年,去年春,自覺坐得太多中年發福,有天去買跑鞋,晚上往公園跑步。從來不愛跑步,不足一個月,膝頭痛,要看跌打。教帆船的友人K知道,說他正參加一個可幫助改良姿勢的運動中心,幾個教練有物理治療出身、有田徑出身,都專業,叫我試試。對背心肌肉佬一向有點抗拒,但想見識,跟著去。跑步堂的教練見人

新來便問: 「你係做開咩運動?」眼見身邊的人多有專屬項目,果然五湖四海。

先來是英超球隊熱身那種身體協調,只可惜小時侯練波還未有這些步法訓練。其中一課,教練從旁拍攝跑姿,重看果然奇怪,問題太多,像前腳習慣放太前,所以每步都在減速,要慢慢改善。

但領悟還不在這些技術,而在教練與運動員對身體的專注之中,感受到一種珍貴的純粹:去了一年多,仍沒人問過我職業、參加原因、運動以外的東西,話題離不開哪裡肌肉痠痛,上次有什麼動作未做好之類,且教練風格各異,有的風趣有的沉靜,但同樣各施各法,幫人增加對肌肉的知識與感知。同學中有路人甲如我,也有人的運動是硬舉(Deadlift)比賽,會自嘲「好悶㗎,舉重都不如」。有次訓練彈跳力,發現前面同學衣上有HKG和區徽,印著“Shuttlecock”,後來知道是香港毽球隊。前天走時同看門前電視的奧運,問起他,他笑說:「仲有好遠路」。

人的興趣與能力各有不同,有次看見一人衫上寫著 “Your workout is my warm up”,瞬間只想到相反:“Your warm up is my workout”。


圖:小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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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July 22, 2021

《看見動物》序:第N個柏練


 











去年底,ACO馮美華問我可否替柏練的小書《看見動物》寫序,樂意為之,後來才幫手編輯。最初認識柏練他還讀中四,選修了我的文學課。記得他一頭長髮,鍾情低音結他,玩音樂時的激情大異於平日的溫文。他那時和幾個同學(包括本書設計葉梓霖)組成一伙,玩音樂之餘,也在校內講座向同學介紹更多音樂類型,改變社會風氣,風靡萬千少女,提高青年人內涵,做得十分認真。這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柏練。

慢慢又知道了第二個柏練,緣於他中四的一份短片習作《馬騮與我》。他去了金山郊野公園拍攝馬騮,起初有點距離,不久已有小馬騮伸手撘住他的腳,戒備愈來愈少,他也當馬騮做貓一樣摸牠後頸。但我潛藏心底的不祥預感終於發生:下一幕已是救謢車聲音,映著急症室前的梯級,去了打瘋狗針,可算為藝術犧牲。

數年過去,幾經波折,柏練去年終於考上了他心儀的哲學系,也寫成《看見動物》,在自序說:「說來羞愧,我關心動物,亦仰慕動保人的熱情和毅力,但性格缺陷使我無法投身前線工作。想過做獸醫,又怕血和內臟,更怕能力不夠害了病患。於是我選擇寫文章。」

我倒想指出,現在這個留意動物權益、特意找動保人士訪問的年青人,不單沒有《義犬報恩》式有動物相伴的美好童年,還有一段慘痛經歷,沒虐待或恐懼動物已出奇,但這拉扯也成了他文章的特點,對動物議題不是奮不顧身的投入,吸引我反而是他偶爾的冷靜、抽離、幽默,會坦言怕動物、怕昆蟲、怕污糟,覺得有些動保人士的言行討厭,間歇也質疑自己對動物的關心是否一廂情願,只屬現代人田園式的浪漫想像。

書分經歷、訪談和思考三部份,想法和文筆上的限制柏練自己最清楚,但真有東西想表達,就自然會摸出方法。改了又改,這書便成為今日的模樣。慶幸他找到教他「與人文對話」通識課、曾在中大合辦「動物與社會:哲學研究」課的王劍凡老師作序,點出了內容上值得留意之處。

好傢伙,才大學一年班,真好奇第三、第四和第N個柏練會是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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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柏練新出嘅《看見動物》,ACO出版,對動物、動保、動物倫理、人類有興趣嘅朋友,值得留意,書已經到咗ACO,可以去買,遲啲會到其他獨立書店。總算趕喺今年「獨立出版迷你書展」出版,可喜可賀。

本書我有份編,亦寫咗個序,放咗喺底下。今周日傍晚,柏練會同喺中大合辦「動物與社會:哲學研究」課、亦為書作序嘅王劍凡老師,有個新書發佈talk。遲吓仲會有一個我自己好期待嘅後續音樂活動,Stay tuned!

《看見動物》

作者 梁柏練

編輯 馮美華 郭梓祺

校對 李夏昵

插畫 劉卓盈

設計 葉梓霖

幫手的還有ACO 的Mimi、陳庭、Jane ,在遠方的宇也曾給寶貴意見:)


《看見動物》 新書發佈:

時間:25/7(日)18:00-19:30

地點:富德樓九樓 獨立媒體

講者:梁柏練,王劍凡(旅行公民共同創辦人,流浪講師)

主持:郭梓祺(《看見動物》編輯)


附錄:

《看見動物》Music Live Session

 https://pilingupthewind.blogspot.com/2021/08/music-live-session.html

Sunday, July 18, 2021

文學班中期回顧:魏晉班














知道今年多了人去富德樓「獨立出版迷你書展」,很好,亦因這書展,在ACO的兩個文學班(一個魏晉文學古文入門班;一個歐美短篇小說選)有個短假期,兩班都差不多去到一半,可趁機回顧。

兩個月前決定搞文學班的機緣極之偶然,有日在巴士撞到朋友Y,隨口噏噏下講起,覺得可以一試,結果報名人數和同學上課的投入,都令我驚訝,才發現真有那麼多人想學東西,還要是古文。有些朋友要OT,課堂過了一半仍然趕來。

先前一課魏晉班,開始前閒聊了一會。Z兩班也上,覺得魏晉班仍茫無頭緒,不知如何入門,反而歐美小說班有趣得多。我講笑說這不出奇,我們其實都係鬼仔鬼妹,對英文和歐美社會,多數比古文和古代中國熟悉,正如一說「藝術」,想起梵高畢加索的機會,肯定大過張大千,也別說古文、中國歷史和文化都無捷徑。此時也是兩班都上的Y反對,說覺得古文課踏實得多,歐美小說班裡一個故事總有不同詮釋,也不知聽哪個才對。

另一天也是等待課堂開始時,因C常早到,問起她背景。她自言快六十五歲,「識嘢唔多」(雖然大部份歷史知識她都答到),而班上另一同學則是中六學生,背景與年齡差距如此之大,卻同在一處投入上課,這就是民間教育可貴之處吧。

Z還說,對魏晉這時代感興趣,因覺得那時人的思想還比較 “fluid”,故想來聽,順便幫自己思考 「咁亂嘅時侯應該點做人?」的問題。我說真巧,當初以魏晉為題,也有類近想法,魏晉我其實不熟,想溫習,教人總是學習的好方法,才開了這班,讀些《三國志》、詩文、近人評論。

重讀牟宗三寫魏晉的《才性與玄理》,〈後跋〉寫得深沉,起首說「東漢末黨錮之禍後,士人政治理想徹底失敗」,接著描述那時代的黑暗和殘酷,尤其正始以後,「司馬氏之誅戮知識分子比曹操尤兇甚」,一條條列舉眾遇害者之故事,「由上以觀,自王允殺蔡邕,曹操殺孔融後,知識分子稍有智思者,幾無一得善終。亦云慘矣。」

景蜀慧由博士論文改寫的《魏晉詩人與政治》,則索性列出一個「魏晉詩人生卒年及卒因簡表」,以示各人年壽及死因,因事「被殺」或「被害」而早卒者甚眾。這樣說當然不只為學習苟存性命於亂世,而是這不免影響到做人處事,且反映在文學作品。

那課說起阮籍和嵇康,《文心雕龍》便說「嵇志清峻,阮旨遙深」。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即見其直露,卻又如此搞笑;阮籍喜怒不形於色、口不臧否人物(但會顯諸「青白眼」),所寫〈詠懷詩〉則遠較委曲。嵇康「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阮籍則「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迹所窮,輒慟哭而反」 。可欣賞者,正是這不同生命形態,無怪乎牟宗三形容魏晉人物為「悲哉」復「美哉」。

寫得太長,有機會再說歐美小說班。之後會不定期把部份課堂錄音、筆記、連課後補充電郵,放在patreon的「呵呵呵」tier。因課堂中有同學對答不只我講,故已徵得班上同學同意。先放魏晉文學第五課,主⻆是嵇康,談及其〈與山巨源絕交書〉(節錄,因第四課沒講完)、〈贈秀才入軍〉、及友人向秀懷緬他的〈思舊賦〉。內容上仍有口誤和錯漏(有時落堂再電郵補充或勘誤),仍太貪心太趕想講太多東西,也間中不小心講大咗(是缺點,改善中),但個flow是近來比較滿意的一堂。

文學班課程見此:https://www.facebook.com/115921993504352/photos/a.136903794739505/293864949043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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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勺

教育血淚小史

 







                           


  又一學年結束,想起早前在臉書見舊生貼出村校式的舊校舍生活照,在同學及不少老師心中那當然是美好回憶,我卻記起歡樂下一些暗角,回頭看同樣珍貴。

當年畢業就去教中學,從未實習,只覺自問不算迂腐,又沒陳浩南式多餘幻想,應付得來吧,一下從在圖書館看書寫論文的環境,跳進青年人大海,差點遇溺。

新環境總是簡稱和代號的地獄,任何三個英文字加起來都有意思,對著學生就更手足無措。學校仍屬草創階段,有新機,也混亂,且學生未必有意報讀,有的被中央派位送來,茫茫然,陰差陽錯聚在同一時空。

其中一班第一堂,說了沒多久即發現異樣,走前看,一個學生豎高了書,後面是碗麵,她竊笑。可能只是餓,當然也貪玩,如果我是同學一定覺得好笑,甚至是他日中學美好回憶,但不,因為身份和那可惡的自尊,立即火燒手般條件反射,覺得她在刻意侮辱自己(尤其是那抹上升的烟),而那還恰恰是我急需短時間內建立存在感的日子,便發了第一個脾氣,說不到完整句子,只指著她大聲駡:「出去!」她果真哭著衝出班房,不知所踪。駡完人心裡不舒服,怒火漸降便懂得心慌和悔疚,心不在焉,叫另一同學去找她,原來在廁所,整堂沒回來。

自覺開了很壞的頭,這就是他們對我的印象,無可挽回,時間愈走愈慢,只好一同等待永遠不來的下課鐘聲。心想還有十個月才放暑假,疑惑能否捱過一年。但也有學生低調地表示支持,令人感動。

一路下來,只覺得自己像那時候的亞視,真實收視率徘徊在一至兩點,失望下,不時對學生和自己發脾氣。這也難受,除教書我甚少駡人,心中也知道只是沒辦法才靠惡。他們又很想在這裡受氣嗎?也是選擇無多。想了很久的東西兩堂已用完,新的課堂又來臨。最快樂是周五放學,周日晚開始失落。

反觀同事卻輕輕鬆鬆又一天,會說很無聊的笑,像有個教藝術的,見人就說「信唔信我畀啲顏色你睇吖嗱?」,然後便在袋中拿出一盒塑膠彩,笑笑,又走開。對比下,自己無法從容揮灑的感覺更強烈,想像中的自己明明不是這樣的,只成了小時取笑的那種老師,真失望。

上課時,每逢有同事在窗邊經過都會驚,怕人看見這麼多學生各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我卻像一個動作過份誇張的默劇演員,從旁邊看,一定充滿喜劇感。不想給人發現自己如此不濟,會突然加倍落力,希望學生受感染會更起勁。當然不會,情況只比原來荒謬。為什麼要是玻璃?恨不得四面是牆可在密室上課。

是怎樣捱過的呢?非常偶然。有天臨時要找一個學生,經過其他班房,啊,大家情況原來差不多,各有各困難,後來更發現,好些我以為處事輕鬆的同事,都或有如此如彼的不如意。

不因為他人也慘自己就不慘,也不因為集體落難而快慰,但最少因此奇異地感到並不孤獨,而有些人能比較真實和自在地面對困難,想來部份問題都由虛榮而來,世上太多煩惱始於巴閉、英雄主義、叠馬(受擁戴),哪裡只限陳浩南。忘了怎樣好起來,但這忘記也是重要起點。

那位食麵被駡走的同學,兩年後畢業時,竟然提及此事跟我說「對唔住」——後來關係好轉,我雖未忘此事,但記住只因自覺是污點,全沒怪責她的意思;從不察覺她反而放在心上。又過了幾年,有晚獨個在「黄明記」醫肚,發現坐在對面的人就是她,談了幾句,她已在做空姐。之前沒為意,到寫文章此刻才發現,從那碗麵到這碗麵,實在繞了不少路,有點不可理喻,但教育或人生,都可能如此。

圖:《百變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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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July 16, 2021

聽審


 









今朝到高院聽審,沒概念要早多少排隊拿籌,但印象中要很早,還要是首宗國安法案件,狠狠地發神經,閙鐘響前,五點已起了身,六點去到。一個人也沒有。

坐在一旁的石櫈睡,七時半來了第一個男子。七時四十分有另一對年老夫婦。過去排隊,夫婦見我本坐著才行過去,讓我排第二,我說不用,隨口說,因不知實情,六點來了,他倆驚異,說那你排第一吧,將張A1飛留為紀念也好。排首的男子聽到笑笑,側身讓我排第一。

夫婦之後向我仔細解釋整個流程,八點派籌,首十八人可進庭,之後的看電視。拿籌後去飲杯咖啡吃早餐,不用急,九時十五分回來,過安檢、坐𨋢、去三樓再等,九時四十五分就可進庭坐,十時正式開始。先生還不忘提我,過安檢要清空水樽之後再在水機斟,早餐可再哪裡吃等,我說「哈金鐘我黎過啊」。問起,他們天天來,這是第十三天,很熟悉了,然後再介紹時間表一樣,通常幾點有break,一時放飯,二時半再開始,一樓是飯堂,四時半完。

從譚蕙芸這幾天的法庭紀錄我已大約知道進展,剛也讀了譚今日的紀錄〈沒有誰比誰高貴〉。略補充:

一)見李立峯教授覆述自己的研究,受提問時對答之清晰,不斷借機向主控和法官講解社會學或傳理學的方法,覺得學者應該就是這樣了,以專業知識守護自己的學科,因那有助逼近真相,法律、歷史、社會學、傳理學都有各自出發點和長短,李教授對「光時」口號的意義,跟劉智鵬那種歷史考證就不相同,覺得是開放且隨時而變,難以坐實為人所共知的單一意思。李立峯不止一次說 “As a sociologist”和 “As a scholar”,「學者」這字眼此時間變得重,有光芒,畢竟是畢生志業。有處說到他的連登post調查,大概覺主控對他研究方法的問題太trivial,就只自信地一句答: All these issues do not affect the logic of the analysis.

二)譚蕙芸今日紀錄提到,// Francis反駁:「不只,也看大家出身甚麼背景,像你們法庭背景的人理解『引導性問題』(leading question)和我們社科人便不同,不只是智力差異的問題。」聽到這句話,杜官和陳官都作深思狀。//

補少許背景:這leading question,其實始於李立峯較早前的誤會,不知道 “leading question”在法庭場景有特別用法,法官發現了,提他那處其實不是引導性問題的一般意思,比較著重yes no question之意(希望沒記錯,查wiki “leading question” 第二段首句作“Leading questions may often be answerable with a yes or no (though not all yes–no questions are leading))。

所以李立峯全日才幾次靈活地拿 “leading question”及自己之誤解為例,說明文字意義的確可因人、因背景、因community而異,借以說明溝通之不單向、複雜,但這含混或歧義可以無阻溝通,並不如劉智鵬所說,會因一個詞語對人有不同意思就無法交流,何況現在討論的還是充滿修辭色彩的「光時」口號。

三)正是這種關於語言與溝通的討論,中途有點類近語言哲學及詮釋學討論,尤其像譚文提及法官中途加入說:「好像我跟一百個人說,我喜歡西瓜,有人會覺得我愛吃紅色的生果,另一個人覺得我愛吃綠色皮的水果。」當場不禁想起Eco的Interpretation and Overinterpretation,正是幾個學者坐著討論詮釋的邊界問題,但那是學術會議,刻下處境卻是法庭。

四)因坐法庭左邊,全日側頸向右看李教授,散庭時頸也梗了,但想到記者們(有一位碰巧是來上魏晉文學班的朋友,竟於這場景相遇)側頸之餘還連續高速打了六個小時字,半個法庭全天是達達達的連綿打字聲,天天如此,對身體負荷也不少。可幸散庭前不久,有一刻不少人(包括我)開懷「哈」了出聲:

主控問李教授:(大意)Do you think the police report is an approach more reliable than your research?

李教授答: “Ha, of course not.”


2021年7月15日 

Monday, July 12, 2021

獄中蟬















書櫃一角一直放著那封信,寫給素未謀面的他。

先前想寫信,不知寫什麼好,想到文字中最堪反覆閱讀的或是詩,抄下〈獄中詠蟬並序〉。抄完,不肯定這樣有沒有意思,且沒注釋的話不會明,只加注釋又嫌枯燥,就擱下。但時值盛夏,覺得應寫寫這首背景秋涼的詩。

公元六七八年秋,時為唐高宗儀鳳三年,武則天掌權,有幾隻蟬自顧自伏在某監獄的樹上鳴叫,引發了一個囚犯的心事。囚犯是剛升侍御史的駱賓王,因上書議論政事得罪武則天,遭誣告貪贓下獄。幾年後,就是他隨徐敬業起兵討伐武則天,撰寫了那篇著名的〈討武曌檄〉力數武則天罪狀。

但這裡須先說幾點:一,世事並非英雄片,徐敬業最終敗亡,駱賓王亦不知所終,下落眾說紛紜。二,並非所有著名詩人皆反武則天,如宋之問、沈佺期就諂媚奉承。三,駱賓王雖反武,似乎也非完人,葛兆光從其詩及史事,推斷他為人極端自負,不通世故,滿腔幽怨憤懣,「以垂暮之年參加討伐武則天的冒險行動,恐怕不僅僅是『不忘故君』的理性抉擇,而更多的是出自一種類似賭徒性恪的心理衝動。」

〈獄中詠蟬〉序言頗長,起首說「余禁所禁垣西,是法曹廳事也。有古槐數株焉。」牆外就是聽訟的公堂,晚上,槐樹傳來蟬聲,「每至夕照低陰,秋蟬疏引,發聲幽息,有切嘗聞。」切指淒切,嘗是往昔,此情此景,無法不覺得蟬聲較往日悲切,便懷疑究竟是自己的心變了,抑或蟬聲真比往日悲傷?這問題很能道出苦悶中的想入非非。

但蟬有什麼好詠呢?這就要知道蟬除了是自然生物,還有源遠流長的文化形象。蟬在古代向來代表高潔,身居高處,不吃蟲,餐風飲露,懂金蟬脫殼自我轉化,秋蟬亦喻孤寂悲涼。序言讚美的是蟬也是人,最後才轉寫自己的哀怨。詩是五律:

「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南冠是囚犯代稱,這裡自指。第三四句繼續出句寫蟬,對句寫人,蟬黑髮,人白頭,對照下更顯自己衰老。五六句融合人蟬,都受環境影響難以高飛,最後直寫心聲,整個以蟬自況的過程大功告成。

在香港,對蟬聲印象最深是以往在維園,一年一度。許多時喜歡坐一旁,在無人說話的空檔,總凸顯背景的一片蟬鳴,拼命叫,正如會發現有人總在旁如常跑步或健身,但那就是自由了,這才是公園的「公」,不私有,不封鎖。

蟬詩不是禪詩,沒醍醐灌頂,更多是七情六慾。雖說文化傳統影響詩人如何看蟬,但個人際遇殊異,感發便各如其面。不是所有古詩都在懷才不遇的,初唐虞世南(寫唐楷《孔子廟堂碑》那位)的〈蟬〉這樣說:

「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垂緌指觸鬚如帽上垂帶,梧桐樹則向指高潔。這隻蟬比較自信,飛得高,叫聲遠,靠自己,無須借助外力。

晚唐李商隱也有一首〈蟬〉: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但居高在這裡就不好了,反而有點不勝寒、離地、疏遠。五更蟬聲漸稀,世界如常無情。自己官職卑微(薄宦),半生漂泊,不免就把煩悶讀進蟬鳴去:我知道自己身無分文了,有勞提醒。

清人施補華《峴傭說詩》在這三首寫蟬的唐詩中各抽二句,說虞世南的是「清華人語」,駱賓王的是「患難人語」,李商隱則是「牢騷人語」,心情不同,興寄不同。重看那封信,已不滿意字跡,將會重抄一次,連此文日內寄出,並多印幾份給他她她,希望那「夕照低陰,秋蟬疏引」能為清華人、患難人、牢騷人解解暑熱。

圖:區華欣


「無腔曲」專欄,原戴patreon 3-7-2021


家榆,兼說patreon

 







常說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但這周真是世上一日,XX千年——不知再上一格是什麼,可能沒有。世上一日,世上千年,這才同時捕捉到世界的幻與真,無處可逃。

《蘋果》關門只是七日前的事,此後遠的近的,每日都有壞消息,很想說說好人好事調劑一下,事緣看見友人家榆patreon那篇題目平實的〈讀書筆記︰Thinking, Fast and Slow, Daniel Kahneman〉,但說下去之前倒想說說patreon。

開了patreon三日,腦中已有一串問題,有些東西之前想得不夠仔細,剛在自己patreon做了些修正,也輾轉知道一些網上討論,問題似乎不新,如支持不同patreon加起來其實很貴,是否有整合可能,誰人辦一份網上副刊付錢就可讀到多人文章那樣。知道有朋友已有此念頭,樂觀其成。另外也有信息流通問題,最理想或是全部內容public,支持者自付金錢令作者有點稿費,但免費了付錢動力又自然降低。心中暫時未有答案。

說回家榆那篇文,四千幾字,但未細讀已肯定,Thinking Fast and Slow雖是幾年前出版且大賣的書,照理要說的都已說,但讀他寫一定有新收穫,如發現自己讀得太馬虎。果然。

忘了Thinking Fast and Slow我讀完了沒有,但據說這是近年其中一本最多人買了沒看完的書。曾跟家榆說,他這種讀書筆記其實改改已可變成報刊書評,甚至變成一個欄,長文分拆幾篇,讀者也有得益。他當然覺得「咁嘅文冇咩框架可言」或「有deadline只會犧牲品質」之類,都是未說我已預料到的說辭,熟口熟面。

這幾年寫文章,很多都會先給家榆看看,有一兩次不是經他點出,文章要是見報就會出醜。事後模仿我鍾愛的日本詩人櫻友藏,寫了三行送他:

有些人經常出醜

只因為沒朋友

常出醜就更少朋友

回想起來,在 “fact check”變成術語廣為流通之前,我正是他在身上知道,fact check或許不單是動詞,更形容對事物不輕信的求真態度。後來知道有對應fake news的fact checker,一個十年前大概沒多少人想像過的工種,就更覺得捨他其誰。

有時看他那些我不會想做的尋真工作,雖說也像偵探查案,但實在太花心神、太瑣碎,往往會略過過程,只看結論,同時又不忘他說「最想寫的還是數學」。

是他隻手令我重新對數學感到些微興趣,約略明白數學的proof是多驚天動地的事,不止一次聽他講數論時看見那種極端投入與純粹。不是他,一世都不會知道世上有個叫Gödel的人,而我還竟然會試看Gödel入門書,當然看不明,就找家榆私人補習。

如沒記錯,Cognitive bias、Wishful thinking、Dunning Kruger effect和許多關於思考的東西,最初就是因他知道,都早於看Thinking Fast and Slow。認識家榆的人當然會明,數理以外,他對藝術的敏感及本身的藝術創作又是多麼有趣,有效摧毀如我這些文科仔對數理人的偏見。

不想太肉麻,但撇除他是我好朋友,其實覺得香港仍遠遠未夠珍惜這種質地的人、以及這類人一直在做的事。他曾因工作,被反對他fact check結果的人形容為「fact-check塔利班」,我覺得最少名字起得有創意,幾好笑。

之前他跟蔡玉玲及區家麟等同場討論fact-check和新聞議題,說起常被人問會否覺得做fact-check太徒勞而灰心,他也只笑笑回答,最精警是這句:「科學革命都係幾百年前嘅事,都仲有人信星座。」

印象中他多年前寫過:「但我好唔鍾意得罪人的」。我當時只跟他說:「我明」。誰好地地想得罪人,但對道理和原則的秉持,在他身上許多時就比表面的和藹可親重要。

不想太像廣告,只是覺得支持可以無形也可實際。Kayue patreon文章大部份公開,付費純為支持他寫東西,以及支持他支持他支持的patreon(句子有點重複,但意思的確如此)。看看兩tiers的圖和形容,如{∅,{∅},{∅,{∅}}},會感覺到他的口味與偏愛:

https://www.patreon.com/posts/52975675


圖為某年拍下家榆在教《GEB》(不知是誰譯做音義兼通的《集異壁》)


原載 patreon,2021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