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30, 2019

油漆工不餓死



吃完麵,楊東龍說不如散散步,誰知一散就從堅尼地城散到中環。夜深的西區很靜,說起文革,他說那時小學四年班,一個姓葉的老師覺得他太靜,無端來家訪,父親有點擔心。老師見枱上放滿畫,父親說,東龍畫的,自學。老師說,畫得好,便把原先負責的宣傳畫工作交給他,自己走去玩,東龍於是把政治口號照抄到畫上,到中學也不用怎樣讀書,繼續這樣畫畫,說笑在動盪時勢,仍有畫畫這個小世界可貫徹自我中心的性格。

初次跟東龍聊天是五年前,在他上環的畫展,緣於他《阿公岩一》裡那個坐井觀天一般的女人。因他畫裡那種視點並置好像「錯」了的畫法饒富趣味,此後在街上偶見空間感怪異的地方,便跟華欣說:「好楊東龍」。月初某周日在灣仔富德樓看他的畫展《切割.共時》,在十四樓艺鵠書店碰巧見他坐在一角,打招呼,他問我是否沒再寫東西。啊?解釋了,約定找晚到他堅尼地城的工作室聊天。

那晚談起他畫裡的緊與鬆,他從書架拿下一本Velazquez畫冊,說這個巴洛克畫家畫得真鬆,「好似用好長的筆來畫」,局部近看覺得隨心,一離遠看全幅,「嘩,那麼準」。談得更久的是生活問題。問他知否怎樣的畫更易賣出,他說很清楚,譬如今次畫展他知道最易賣的果然先賣出,《黑雨》會有人喜歡,不過太大幅便難賣,也會貴,「但我就只畫這張,放了時間和生命,為何遷就香港人住得小?哈哈。」另一幅《臭草花》也難賣,他說只要船身地板油成灰綠,色調和諧了便好看,偏偏「跟自己過唔去」,因這樣的話灰綠的顏料意義就不大,才想做些不舒服的東西,油成鏽紅色,而且地板的紋本來畫得仔細,後來卻用顏料一層層塗蓋,畫面也讓人看到這塗改的過程,可能很大問題,又好像有點意思,他說自己也不肯定,但藝術就要有這種「未見過」,有人令他發生。

這並非不愁衣食的風涼話。他一樣擔心生活,強調自己好實際。但聽到他定價的方法不禁大笑。「用油漆工的日薪來計,千幾元一工,我畫了三個月。不過油漆工可兩手空空去,不用買料,不用租工作室。」油漆工不是說笑。零三年經濟不好,東龍一度轉行,油牆和天花,常要趕工,少休息,最後頸椎出問題,不能開工。「寫了封信給Debra Little,她喜歡我的畫,有時會買,但不是為了這個,而是她做室內設計,想知有否沒那麼『廠』的工作可做。我沒儲蓄,她聽了,覺得問題嚴重,好大口氣地說:唔駛驚,我帶些朋友一人買一張走。」

東龍輾轉還找了她做代理,「她也不肯定是否想做畫廊,便看看可做些什麼」,結果她在上環租了個地方,除展出東龍的畫,也賣些舊傢俬。「我知道畫廊有一套計算方法,年資、有多國際性等,但我不想這樣,因大家都係油東西。另一重意義則是跟生活勾掛,我未聽過油漆工餓死,沒工開就有。」

代理先前離港回國,東龍暫時又不想入畫廊,也想搞清楚藝術圏的生態:「問題是藝術團運作太完整了,有一切規律,不會甩啞,常聽到學生還未畢業畫廊已mark住幾個,再將藝術家分類,有新晉有資深,知道怎針對藝術市場、找買家,反過來買家也有自己想法,其實好得人驚,藝術欣賞這件事可以不見了。」於是他去訪問幾個不同崗位的人,碰巧ACO的馮美華也在想類近問題,一拍即合。「正路當然是經畫廊接觸國際,但我總覺得我在香港畫畫,對這地方有責任,好像電影首映,你選在哪裡做是重要的,以前有畫廊找代理傾過,我一定要先在香港展,畫廊很難接受。」

那責任是什麼?「跟我一起在這裡生活的人感覺會不同,我想盡快給他們看,我的畫雖沒什麼大不了,但一定有些東西有意思,接觸到,可能影響他們的創作,那人不一定是畫畫的。跨地域也會發生,只不過我偏心香港。」談到大家餓了,工作室的掛牆時鐘再次叮噹,東龍問,去吃碗麵?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3月30日

Saturday, March 16, 2019

最後一天



上周五是中六學生在校上課的最後一天。此前碰巧跟一個去年中六、現時在台灣讀戲劇的學生電郵聊天,提及近況,她說現在的學習和排練一切安好,最後謂:「突然想起在512課室裏看電影的時刻,原來很悠閒。」才一年,好像很久以前。

一年前的這段日子,就是她那屆同學臨別之時,曾叫他們作文,後來他們把文章修改,編製成一本名叫《紀念冊》的小書,送給班上同學留念,還找幾個老師寫東西,我是其一,當時這樣寫:「中六下學期,某個大家已經五勞七傷的下午,叫你們作文,每人先想個題目,之後一起選一個出來。當劉敏婷說〈給同學〉,從你們的眼神,我就知道一定會是這個了,誰知最後還變成一本小書。想起自己小學那本米奇老鼠紀念冊,除了血型一欄總有人寫K型,地址一定有人寫火星,最記得,就是後面那些形容友誼永固的詩句,一代一代傳下來,印象最深是一組偶句的第一句:『萬里長城長又長』。今日回看也不知是認真還是搞笑。結果,現在每逢要為同學寫贈別的東西,最先冒起的也是這句,總是不小心偷笑。相對那種堅實與綿延,倒想起『萍水相逢』,應是小學生很難明白的美感,但你們都中學畢業,所以就忍住不寫『萬里長城』好了。」

不是教中學,肯定不會這樣密集地跟永遠十六七歲的青年相處,容易忘記他們中間總有人平日不動聲色卻心思細密,例如那位劉同學,在文章末段就這樣提到在512室看電影:「想起文學堂播過 “Magnolia”,節奏急速的電影,分了兩堂看,兩次也是手心冒汗,心跳加速,真是快要窒息。一幕,是一個天才兒童在問答比賽節目錄影前想去廁所,卻被大人一個『快要錄影了』拒絕。最後節目中他無法如以往般發揮,不止,還尿褲子。似曾相識的委屈,看到這裏,我一瞟,斜前方的Caca在擦拭眼角。“Magnolia”直譯是木蘭花,綻放開來,花瓣雖各自獨立,大小各有差異,卻互相承托,且交集在花蕊,我想電影也有這種意味。電影中有不同故事,人物經歷不同命運,似是分別描繪,毫無重疊,卻異曲同工,與世界疏離又貼近,面對著人生的無奈和失意。然而他們來自同一齣電影,背景配樂連貫。雖然電影大部分選擇描寫人的失落、苦難、病痛、走投無路的困境,但我看我們是另一朵木蘭花,始終一場同學,即管各自芬芳,那怕一天會凋謝。“But it did happen.” 電影尾聲是這樣的。」

重複未必是好事,今年中六最後一課,只叫他們隨便寫些感想。課室外不時有人喧嘩拍照大聲笑,吸引我的卻是一些人在這快樂背景下的鬱悶。一個同學用了大半小時,只寫下兩句話:「我仍舊一事無成,拿窮當偷懶的藉口。」紙上留下的空白,說了許多話,雖然這同學其實一直靜靜地發憤,本已是成就。另一同學對旁人在這天的興奮不以為然,認為有種開心給人看的感覺,大概因為憤怒,把不一定相關的東西連在一起:「明明平時不怎樣尊師重道,留心上課,現在卻假模假樣說要留下回憶的樣子,真奇怪。」但這些邊緣的聲音都珍貴。當然也有比較繽紛的,一早並排而至,拿著校服和彩色筆想我在上面寫些祝福之類,那刻只想到《姆明》作者Tove Jansson的兩句話,初見時一讀傾心,抄下送給她們:“If I could wish something good for someone, I would wish for them an island with no address.” 不知小島上有沒有萬里長城,或木蘭花?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3月16日

Saturday, March 2, 2019

不用查字典



上周六晚在北角「Booska古本屋」介紹了美國作家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兩個短篇,說起寫作風格,提到他跟海明威的一段過節。

福克納與海明威從未會面,一直留意對方作品,總算惺惺相惜。四七年,福克納到大學教寫作班,學生請他為美國同代作家排名次,他也把海明威列在第三,第一的伍爾夫(Thomas Wolfe)還已去世。只怪學生多口,追問如把自己算進去又如何。福克納於是將自己放在伍爾夫之後,排第二,海明威第四,且補充,海明威沒勇氣,用字從不會令讀者查字典,看看那字用得是否恰當。這對答後來刊出,雄赳赳的海明威有多憤怒不難想見。福克納寫信道歉,海明威客氣回信。但幾年後,據說海明威仍念念不忘跟人抱怨:可憐的福克納,難道相信 “big emotions”真來自 “big words”?

福克納是典型現代主義作家,對語言和敍事多有創新,小說裡曾有過千字的一句句子。倒想說,不用查字典也非壞事,不是因為懶,而是只要安排精巧,也可展示淺字的深義,引發潛藏的光芒。海明威有個叫〈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A Clean, Well-Lighted Place)的短篇,堪稱言簡意賅,不到千五字,高中生也看得懂,堂上曾跟學生看原文,想他們知道一流外國文學不一定艱澀。更重要的當然是,這真是個好故事。

很晚了,顧客都已回家,餐館只餘下一個老頭,是熟客,不缺錢,耳聾,飲得有點醉,一老一少的兩個侍應,怕他太醉不能付帳,才一直看著他。清冷的深宵配這明亮餐館,人又如此疏落,氣氛就像霍伯(Edward Hopper)那種都市深夜的畫作。

兩個侍應沒事幹,議論起老頭來,他上周自殺不遂,一人問:為何那麼絕望?一人答: “Nothing”。這字譯做中文大約是「沒什麼」,看起來真沒什麼,但讀到最後,便知這個簡單的字大有文章,可算全個故事的世界觀。老頭想再叫杯白蘭地,年青侍應急著收工回家,什麼都說得出,跟老侍應說:「他上周就應死了。」不情願地過去斟酒,再說一遍「你上周就應死了。」老頭似乎聽不到,只說謝謝。年青侍應想著家中妻子,愈來愈恨老頭,連帶覺得老人都討厭,到老頭想再叫一杯白蘭地,他已按捺不住,說餐館已關門。老頭唯有付錢,兩個侍應看著他離開,一直不慌不忙的老侍應有點責怪年青人,還未到二時半的收舖時間便已逼走老頭。年青人說,在家中喝不就一樣。老侍應說,不同的。

說到這裡,讀者可能以為這是個老無所依的故事,主角是喝不到第二杯白蘭地的悽慘老頭。不,海明威就在這裡改變焦點,讓站在最邊、沒幾句對白的人成為主角,真正的老頭這時才慢慢出現。那個年青侍應有值得趕回的家真幸福,老侍應沒有,不想趕走老頭提早關門,大概因為熄燈拉閘後,他就成為要到酒吧買醉的老頭,而他寧願待在自己這間乾淨明亮、沒音樂的餐館,不用像夜鷹流連,跟自己喋喋不休。

一個跳接,酒保已在問這位老頭想要什麼,他答:Nada。這字先前出現過,不懂,要查,即西班牙文的nothing。這 “Nada”字意似淺,但一旦放在老侍應那段振振有詞的主禱文,不斷取代上帝、天堂、 麵包等等的位置,因重複而凸顯,便形成一種徹底和宏大的虛無感,不是生活上的無處容身,而是生命上的無所眷戀。先前解釋老頭自殺的 “nothing”是他說的嗎?說的是老頭,是自己?此字雖小,可以喻大。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 2019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