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February 27, 2021

糊塗是你的一顆心


 












一向跟桌遊(Board game)和玩桌遊的人有點距離,小時就算不是敵視,也帶偏見,覺得都是些有錢人玩意,只有《叮噹》裡的阿福才喜歡,不適合我這種家中用白光管、從未擁有MB智樂遊戲、心中《大富翁》仍是玩前要把紅屋仔一個一個從膠模拆出來的人。還要為士兵逐隻上油?太過份了。

幸好會有改變的契機。當我還以為桌遊是幾個人各擁一隊士兵擺地盤,農曆新年就來了,有班舊生拜年時拿出一盒東西說送我食,第一下還中計誤信。原來那是盒桌遊,名叫《心靈共感》(Wavelength),分類上算Party Game,又易玩,聽起來熱熱閙閙尋個開心就是,但我覺得遊戲設計和題目都有意思,是有趣的小發明。這樣一晚過後,原本覺得電波跟自己遙遠的東西才拉近點,不至於自動彈開和絕緣。

為便解釋容我簡化一點遊戲規則。先分兩組,組員A先抽一題目,題目都分左右兩邊,大多是相反概念,如「粗糙/光滑」、「味道糟糕/味道好聞」、「智慧/智力」,「壞電影/好電影」,A撥弄擋板後的輪盤,轉轉轉,看看指針落在半圓何處,不可讓組員看見,然後舉一例子,令組員猜出指針位置,愈接近則愈高分。

以半圓尺做類比,舉「壞電影/好電影」為例,如指針落在最左的0度,則舉一套公認的垃圾電影(就發現原來這也不容易),最右的180度,則《國產凌凌柒》可能安全?如在正中間90度就要舉套半好半壞的。問題是,在0和180度之間有很多格,這程度之分就麻煩了,像F拿到的題目「被低估的演員/被高估的演員」,他信心十足地說:吳孟達。組員都覺得是低估,但又覺得他也算出名,選了45度,最終原來是5度,相距極遠,F大失所望,為吳孟達不值,也不解大家為何不解他這不值,為此也有點不值:「吳孟達喎」,wavelength不近就是這意思。

玩下去很快發現,甲之肉糜,乙之砒霜,有時不單程度難估,要估指針是在哪一邊已不容易,像腸粉,我就受這奇怪經歷而舉旗不定:自己食當然香,但有次好像在戲院,附近有人打開一包腸粉,應是覺得味道濃烈太騷擾,竟覺得有點臭。糊塗是你的一顆心,便懷疑自己究竟是如何用概念切割世界,跟他人的方式又有多接近。

有些情況特別有趣。A是個優秀劇場演員,他抽到的題目是「被低估的/被高估的」,用自己做例子。大家覺得以他勤懇戇直的性格,一定認為自己被高估,便只在那邊猜程度,但轉念一想,既然在玩遊戲,他可能又想壓下那認真的一邊,出人意表才dramatic。開出來,原來是嚴重被低估,大家才說,原來一路誤會了他,真慘。另一題是「主流/小眾」,常取笑人也常被取笑的D舉了《V煞》,因他不算影迷,大家便疑惑這究竟是對他而言,還是對幾個鍾愛電影的組員而言?瞬間就會判斷他的生活、圈子、乃至知識範圍和品味,有幾分殘酷,既涉及大家對D的理解、也涉及大家理解的D對大家的理解。《V煞》不見得小眾,但如很主流為何他不舉周星馳?如是者反反覆覆,你你我我,便有許多來來回回,左撥右撥。

後來再看題目,許多算不上相反的題目尤有意思,可能因為界限更糢糊,包括方的/圓的,80年代/90年代,工作/志業,書本派/ 電影派(英文是Movie was better/Book was better,就《V煞》等改編電影而言),運動/遊戲,需要(Need)/想要(Want),單是在腦來想想界線在哪,會怎樣舉例、且是他人會明白的例子也花心神。

C說,玩桌遊,令自己想法也鬆動了些。我倒看到這些共處、聯誼、玩遊戲的時間,於這時勢本身就在「需要(Need)/想要(Want)」這一題的最左位置。想起杜甫詩說:「只願無事常相見」。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1年2月27日

Saturday, February 13, 2021

第十誡的剪接

 










多年前,友人Y打算上堂播放奇斯洛夫斯基的《十誡》,但影碟不在手邊,打電話問附近碟舖,有,他中午可去拿。他去到卻見封面上一個摩西托著石碑,是五十年代那部荷里活宗教史詩《十誡》,誤會了,失望但搞笑地空手而回。

奇斯洛夫斯基《十誡》是八九年的波蘭電視劇,共十集,背景設在某公屋村,依《聖經》十誡各有現代轉化,最出名可能是後來變成電影版的〈第六誡〉(情誡),〈第一誡〉小男孩明亮的雙眼也叫人難忘,但我尤其喜歡〈第十誡〉,像經歷世間一切悲苦後的〈快樂頌〉,竟能以黑色喜劇和笑聲為這沉重的系列收結,也正因有一處我初看時幾秒的誤會,印象很深,彷彿因此才發現剪接的魔力。

《聖經》第十誡強調貪,但這集說的是繼承。開場時,畢生收藏珍貴郵票的老人已過身,熱情都放在郵票,跟家人關係淡薄,為防盜,他家也成了守衛森嚴的堡壘。兩兒子繼承郵票,起初不著緊,輾轉才發現價值連城,想過變賣發達,卻被老父一位行家責駡:這樣糟蹋一位集郵者三十年心血是罪過。

但兄弟對郵票日久生情,開始領會集郵令人忘懷世事的樂趣,見郵票簿上老父一組三張「奧地利水晶」獨欠紅色,便設法找尋。有郵票商說他有,條件是兩兄弟檢查身體。二人覺得奇怪,還是照辦,原來郵票商女兒要換腎。哥哥血型對了,掙扎後決定做手術,甘用一邊腎換取紅色郵票,為父親圓夢。

我當初誤會的就在這幕。

第一鏡,醫生在手術室洗手,穿上白色手套。

下一鏡,漆黑中,燒焊槍噴出火光,把鐵枝燒得通紅,一分為二。

下一鏡,醫生滿頭大汗。初看時懷疑為何以燒焊比喻割腎那麼奇特和詩意?

但下一鏡,一隻手戴著黑色手套,撫摸著老父家原為防盜的惡犬。

啊,看錯,燒焊不是比喻,也不詩意。相反,那其實是平行剪接,說的正是現實,殘酷也荒謬:趁哥哥做手術,賊人燒斷露台鐵柵爆竊,劫走郵票,手術白做,腎白割,一場空。


平行剪接(parallel editing)強調同時,經典是《教父》裡一邊在教堂為嬰兒洗禮、一邊以層出不窮的手法殺人,聖潔與血腥並置,一生一死,凸顯新任教父米高之深沉冷酷。港產例子我鍾情《大內密探零零發》,一邊是野外武功對決,一邊是周星馳與劉嘉玲在城內繃繃跳吃喝玩樂,那邊招數愈狠毒,這邊就愈天真無邪地打爛西瓜、握爆雞蛋和撕開油雞,都是殘忍但活潑的比喻,在劉以達的溫馨配樂下尤其滑稽。

〈第十誡〉這裡不是對比,但看錯的經驗也值得回顧,在第四鏡出現前,要為僅有的燒焊畫面賦予意義,就只能當比喻來讀,短暫困惑甚至是剪接想達致的效果?要到看見第個四鏡頭方能領略全貌,燒焊就變成一個由比喻走向現實的過程,明白得太遲,正如那對有些渾噩的兄弟,總是後知後覺。但偏偏現實又帶隱喻色彩,切割與掏空都有雙重意義,翌日二人回家只見窗外鐵柵多了個洞,正如站在旁邊那哥哥的身心,兄弟也像那火紅的鐵枝一分為二,暗自懷疑爆竊是對方使人做的,各以向警察備案。

拯救者正是郵票,而且是最不矜貴、最尋常的郵票。灰心之際,哥哥路經郵局,興起買了新出的一組便宜郵票,恰巧弟弟也在附近,二人離遠看見那郵票商的行踪,發現是個局,中了壞人奸計,臉上反倒釋然,因兄弟之前的猜疑與誤會全屬多餘。

電影沒往緝盜的方向,知道被騙反而修補兄弟情。弟弟老早在燈下欣賞新買的一組三張便宜郵票,哥哥拿出剛買的幾張,一模一樣,不是「奧地利水晶」,更像兒時的公仔紙,二人在空蕩蕩的家中無法繼承身家,卻繼承老父的終身志趣,父、兄、弟因此真正團圓,靠郵票彌補裂縫,最後的笑聲多純粹、多暢快。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1年2月13日

附錄 〈盲打誤撞,義不容情〉:

http://pilingupthewind.blogspot.com/2014/05/blog-post_2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