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19, 2021

「2021最醒神書單」:周翊琳 《孩子開的洞》

 













〈星期日生活〉編輯黎佩芬想做「2021最醒神書單」,找我寫其中一篇,我選了詩集類,因想寫這書,今日見報:


詩集:周翊琳 《孩子開的洞》

年青藝術家周翊琳暫時的兩部著作,都跟她的女兒有關。

認識她十幾年了,平日是個大情大性的靚女,但一講到自己的創作,就會頓時怕醜臉紅起來。但也往往是在她書中的文字與畫作,才知道她更幽微、更敏感的想法,那裡彷彿暫時有個嬰孩安睡沒哭聲、比較安閒平靜的空間,讓她把另一面的自己逐筆逐筆描畫出來,與日常這一面常倦透的自己結合,成為更完整的人。

去年初,她出版了手造書《日落午睡》,因湊女終日在家,風景固定,就用原子筆畫下窗內窗外景色,線條很密,畫面富質感,像菲林,也用第三身寫下一些平時不易宣之於口的心事:新生活來了,舊記憶還偶爾鑽出,也沒時間回頭細想,便新舊交纏地前行。畫與文字的觸覺極好,封面還自己染和絲印了紅、橙、黄等不同落日顏色,壓上鍍金的太陽,精緻得不得了。

幾天前,她出版了手造書《孩子開的洞》,我有幸再度成為首個讀者。身為兩個女兒的母親,她這種在每天頭頭尾尾擠出時間的創作實在艱難,尤其她說細女出世後,連用原子筆畫畫的時間也沒了,故轉用iPad。文字今次則是詩,直白不造作,我讀到許多掙扎和愛,不論背後的世界和感情,都很重、很深,像這首:

〈如常〉

我恨我

用盡力氣以維持一切如常


洗衫煮飯餵食拖地

陪玩沖涼讀書哄睡


門口以外腥風血雨 

家門以內馨香溫暖


晾衫洗碗抹枱執屋

刷牙洗面冚被抱抱


死亡在他和她之間

被清洗得了無痕跡的街上


你來得正是時候

就在這時代缺口


因我的膽怯懦弱

需要如你般一個天真無邪的藉口


但願在我和你之間

沒有誰須為了誰放棄自由


我愛我

用盡力氣以維持一切如常


因日常就是你的所有



圖:《孩子開的洞》


原載《明報.星期日生活》,詩集可電郵預購:chowyiklam@gmail.com

Saturday, December 18, 2021

閂門開門




















唐樓梯口轉角,常有鄰居貼出告示。由疫情初期貼到現在的,是「隨意丟口罩,必遭天譴」,背景彷彿有雷聲。大約半年前,則有另一個長期貼在報告版旁,富詩意得多:「請問有無人係後樓梯執到一度門,有用,請送回給我,謝謝。」沒下款,卻開出無窮想像空間。張貼者或許是踮著腳的叮噹,遺失了隨意門,不知怎樣回去。


先前在「寫作慾」Live因鹽叔問起,提及這幕:友人T知我幾年前曾編導舞台劇,有晚在街邊吃飯,問我有否想過再來。我說,發現那牽涉人力物力太多,不適合自己性格,一路長大一路閂門,減少錯誤選項也好。可能太吵,T聽錯,問:「生啲咩話?」有這誤會,才發現廣東話之妙,都說閂,不說關,正如《樓下閂水口喉》;「生」口語多讀山,不讀新,我的語感偏見甚至認為,讀山總比讀新更加生猛。如此,閂與生,才偶然地同音起來。


閂是門字加一横,象形地說頂在門後防盜那横木。關門不一定壞。古文中最出名應是陶潛〈歸去來辭〉,形容歸隱生活,說「門雖設而常關」,因已息交絕遊,不再應酬。特別在他是刻意提你他有門,只不用,便變成牆,把塵世閘在外邊,更妥善地保存自己。


但有門就會被敲。想起瑞士作家瓦爾澤(Robert Walser)一個短篇故事,名叫 “Knocking”,敲的可是門,可是釘,可是拍打地氈,干擾無處不在。故事中「我」常頭痛,因包租婆終日亂敲門。我禮貌地問她:「請問何事敲門呢?」她答:「你別裝模作樣了。」對白非常無厘頭,頗怪,難道沒交租又沒說出來,故意令包租婆顯得不可理喻?


接著即來一段議論:「敲是樂趣,聽人敲便差得遠。敲者聽不到敲聲,就算聽到也不覺騷擾。對敲者來說,每鎚都宜人。」之後我又跟包租婆禮貌說:「你的敲門打擾到我。」她答:「這不關我事。」我說:「好,我就好好等這煩擾平復吧。」她說:「這也無妨。」禮貌得反常,很周星馳(「先生,呢篤痰係咪你吐㗎?」)。跟友人遠濤提及,他說「這敲打總有完成的時候,所以只有一個辦法:等」,很對。


另一跟門有關的意象,是入門。我幾乎每隔一兩年就跟朋友說,終於自覺學書法入門了。但不久後又發現,真正那道門原來尚在前頭,永遠延滯,有點卡夫卡故事味道。後來看開了些,因門很多,有時會因找這門開那門,引發意想不到的聯繫。


友人Y最近大概聽我提及書法家陳若海,有天找來書法雜誌《墨想》那篇陳若海訪問傳我。這訪問我早看過,跟她說,正是這篇訪問,幾年前才輾轉認識《墨想》編輯雪君,成為朋友,之前在〈落花時節又逢君〉即提及交往。巧的是,數周前,有陌生人傳我訊息,原來是陳若海高足,說看到我這文章,覺得難得有人欣賞陳先生書法,可將十幾本陳若海法帖、書畫冊及印存送我,有些更是限量私藏版本,「希望給你的書冊對你研究書法有幫助」。喜出望外。


約了在地鐵站見面,恐怕阻人時間,我本設想談幾句就算,當日還是覺得這樣太不禮貌,請她去喝杯茶,坐下一談就是三小時,知道她學書法之專注,更顯自己用心遠遠不足。看了她在電話開出來的字,更不情願展示自己的字,一直不提起,若無其事,怎料臨走她說:「你啲字呢?睇吓?」開電話給她看,觀察她邊看邊皺眉變樣的過程,她之後所有批評,都是對的。入門又再推遠,尚未過關,不要緊,因書法而有這種種奇遇,無論如何也是幸運。


《蘋果日報》六月被迫閂門,許多人仍在受,受刑、受害、受傷、受難,時間上只半年,卻好像過了很久,雖然上周跟朋友吃飯偶然提及,大家對最後一夜記憶猶新,睡不著、等報紙的畫面,歷歷在目。「無腔曲」半年前隨《蘋果》消失,這個虛擬專欄亦已寫半年。這是今年最後一篇,兩周後的周六剛好元旦。但願明年及往後,繼續閂應閂的門,開更多有趣的門,打開更多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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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腔曲」專欄文章,會繼續隔周六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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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December 5, 2021

文學班(三)☘️ 愛爾蘭文學小結











文學班上周一結束,寫幾句。

因每課開始時都講明,不必因為作品是我所選,或者是什麼經典,就必然要覺得好,迫自己喜歡,可即管批評。同學W很有趣,印象中是由Yeats、到Joyce、到Bowen、到Beckett、到最後的Claire Keegan作品,都有如此如彼的不滿,每次開口讚兩句之後,就會語氣有點奄尖地彈這段其實不用這樣寫,那段又有點多餘,怎樣怎樣寫會好一點,我覺得很有趣。所以我最後建議他,之後讀文學不妨拿著塗改液,邊讀、邊刪、邊修理,應該會很好玩。

經驗最有趣是Elizabeth Bowen “Demon Lover”的一課。讀完,本有同學覺得這故事不怎樣、把人的記憶寫得太零碎和淺薄,慢慢卻被覺得好的同學說服而改觀,反覺得那樣可能才是寫創傷經歷恰當的方法——太痛苦,講都不想講,記也無法記,講來講去都是一鱗半爪,且總是疑神疑鬼。這種討論和想法修正,也是一班人讀書的樂趣,連帶曾引出一個問題:是任何作品這樣一班人圍讀,都比一個人讀豐富嗎?

有同學不喜歡Seamus Heaney 晚年的詩(課上選了Uncoupled和Human Chain),覺得所有東西都壓平了似的,不及第一本詩集Death of a Naturalist那樣有趣;更多同學不喜歡最後Claire Keegan的"Walk the Blue Fields”,覺得有些設計太功能性、太刻板。但我覺得寫主角神父因工作到酒店主持婚禮,卻在廁所被醉酒佬嘲笑的一幕幾好(貼在comment),而其實本來係諗,由第一堂Joyce “Sisters”的那個神父,到這個神父過了近百年,待遇之不同也見社會變遷,放一頭一尾好似好完整、好有安排咁樣。

雖然有時自覺講得不太好,但開了這班我是很高興的。文學班2022將會繼續,新班題目已定,如無意外一月公佈,一如已往,會先給patreon朋友同舊學生報名,有緣下年見。


圖:ACO一角

Saturday, December 4, 2021

爐火純青——《大時代的蜉蝣》序


六月底《蘋果日報》被迫關門翌日,在臉書寫了段〈《蘋果》因緣〉,朋友留言提及「名采」文章。因他愛下廚,想送他邵頌雄那篇〈「威靈頓牛肉」述異〉,此文我很喜歡,之前沒想過應怎形容,那刻想起「爐火純青」便寫下,可能聯想到烹飪的火候。但這才後知後覺,邵先生文章都已隨《蘋果》網頁消失,未及存檔。雖另有朋友找到文章代為轉貼,仍覺遺憾。

此前跟邵先生偶有通訊,乾脆問他可否將全部文章檔案傳我。他回覆第一句說「叫我Henry好了」,附件是個PDF檔,題為《大時代的蜉蝣》,原來正把舊文結集,說有機會將會出版,最後問:「可以請你為這劄蕪文寫一篇序嗎?」嚇一跳。

有趣的是同晚在富德樓教「魏晉文學班」,同學D應看見我那留言,疑惑於我對〈「威靈頓牛肉」述異〉的評語,下課時走前談起,想知我覺得文章好在哪裏。那課剛講到《人物志》〈英雄〉,劉劭將人的聰明秀出稱為「英」、膽力過人為「雄」,由此論斷人物,但英雄都非至境,那課開始時就先說書中〈九徵〉很有意思的一段話,索性以這幾句解釋:「凡人之質量,中和最貴矣。中和之質,必平淡無味,故能調成五材,變化應節。是故觀人察質,必先察其平淡,而後求其聰明。」聰明不難,中和才最珍貴,能把對立統一,平淡實是渾圓飽滿,無所偏重,與物無傷。

人愈大,愈珍惜乍看不特別、甚至看來平平無奇的人和文章,不舞關刀,不繡花,不作狀,正如這篇牛肉述異。人人都拿謝霆鋒取樂,邵頌雄卻不笑人人懂笑那件切好再切的牛扒,而是笑他不懂把蘑菇炒乾,要拿紙巾印乾,因微知著,句式還要是《食神》接連的「失敗」和「失敗中的失敗」,很富幽默感,由烹飪帶出生活觀察,最後調侃另一部由孫紅雷任主角、也煮威靈頓牛肉的民族自豪煮食節目,昧於傳統,但求有型,結果只是一個字:假。結論是:「不論東西方的菜式,都各有傳統、各有特色,都有值得欣賞尊重的地方。教育,真的可以從入廚開始。」文題所述之異、那不懂裝懂、那扭曲,到此都有着落。

這種由生活小事跳躍到人情世態、由技入道的例子,在邵頌雄文章比比皆是。他寫過自己學拳數年,專欄另一篇我印象深刻的正是〈武癡看世界〉,有段由有形的空手道色帶,引申到各種看不見的色帶,當時全段抄在筆記:「在一個領域中達至黑帶水平的高手,在另一個範疇內卻可以是剛繫上白帶的初哥。更重要的,是每一晉級的色帶,不是愈來愈好打的標籤,而是學道者對自己崗位與責任的憶持,且勿因腰纏黑帶、段數愈高,便忘了入門時的初心。是故色帶就像道袍一樣,立心正者便是一種護持。現實中也有許多無形『色帶』,或為虛銜、或為履歷,若為所綁,困囿於『全控機構』環境中營營役役不斷追求,愈走愈忘本,即成一道奪命索;然能將之視如空手道色帶,則可衍為對一己的警醒與加持。」平實一段話,也可饒富韻味。

那晚下課後,鍾情爵士樂的D還接着問,想學寫樂評,古代有什麼樂論可看看?我說阮籍有〈樂論〉,嵇康有〈聲無哀樂論〉,「但睇呢啲把鬼咩?睇邵頌雄咪得囉。」我不懂西樂,以前看邵頌雄寫荷洛維玆的《黑白溢彩》卻津津有味,正因他雖然專攻音樂,眼光卻不囿於此,不時連繫到文學、書法、繪畫、電影,既見興趣之廣泛,亦見他重視一個人的整體學養與才情,如陸儼少在〈學畫微言〉強調那「畫外的工夫」。

事實上,我懷疑能欣賞邵頌雄的文章,也關乎近年看書法的眼光有變。從前愛流麗的「靚仔字」,近兩年才懂欣賞于右任,雄渾大氣,沉穩如風中老樹,寫字就像太極修練,特重自然。誰知有晚收到邵頌雄短訊:「另外也有書法問題請教」。又嚇一跳,從其文章已知他對書法有見地,我講明所知不多,不敢當,但話匣一開,有兩晚談了個多小時,來回互傳些書畫和人名,很好玩。慢慢摸清大家的愛好和判準,不全相近,但投契的不少,才發現羅叔重原來是他老師的老師,我床邊剛巧就放着一張羅叔重條幅,篆刻家能把字寫得如此靈活清雅實屬少見。邵頌雄中途問我喜不喜歡沈尹默。我說沈字雖好,卻從沒吸引我,才說完,竟因此發現自己的問題,頗有啟發。之後不時向他請教,讀他回覆,常覺得豁然開朗。 

《大時代的蜉蝣》分〈浮生〉、〈宗見〉、〈教學〉、〈世態〉、〈人文〉、〈影藝〉六部。浮生多記師友,宗見寫宗教。我遇過佛棍,每次讀邵頌雄寫佛學也如清泉,有意思是唯一跟他碰面即是某年他在香港大學講《心經》,我去了聽。餘下幾部,可借他在《蘋果》專欄終篇〈奇蹟不在綠里〉末段歸納:「三年半以來,此欄所談,跨涉音樂、文學、電影、生活、宗哲、廚事等,作為最後一篇,亦容我把這些話題都炒為一碟,食材紛雜,卻用心烹調,冀做到火候剛好、濃淡適宜,以宴同好,望不為嫌。唯願諸君放眼未來,活得精彩。」不論寫文章、做藝術、日常生活,火候都是關鍵,控制得宜方能調成五材,變化應節,漸臻至境。

《大時代的蜉蝣》

作者:邵頌雄

編輯:郭梓祺

設計:蘇瑋琳

校對:連安洋

出版:見山書店,香港上環太平山街6號地下C舖。

十二月十六日有售,請留意見山IG。


圖:sol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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