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October 26, 2019

荷索的背囊



兩年前在南美旅行遇到一個美國女子,一晚閒聊時她提起《魔戒》,有多鍾愛?她說高中有幾年,每天上學都把全套三冊放在背囊,不為看,只為那重量。聽時想,她父母一定曾問為何日日擔泥一樣,她應只笑而不答,深情最難解釋。

剛看德國導演荷索(Werner Herzog)新完成的紀錄片,才知道他有一個珍重的背囊,是英國作家積榮(Bruce Chatwin)死前送他的;那背囊本來長期放著的,正是荷索的一本書。

積榮的成名作《在巴塔哥尼亞》(In Patagonia)我去南美前讀過,最深刻是開頭他憶述小時在祖母家見過、一小片從巴塔哥尼亞送到英國的「雷龍皮毛」,史前奇珍,積榮深受吸引,朝思暮想,「有時那頭雷龍會撞向睡房的牆壁,把我吵醒。」不過祖母搬家,那片皮毛就遺失了,他後來知道恐龍不是哺乳類,根本沒毛——恐龍有羽毛要到近十年才成科普常識。無論如何,他長大後還是去了巴塔哥尼亞找這條不存在的雷龍,書的原題就是《一片雷龍》(A Piece of Brontosaurus)。

書我不算著迷,但穿插的軼事都有趣,像寫到美國舊西部的著名悍匪卡西廸(Butch Cassidy,犯罪集團 “Wild Bunch”主腦)往巴塔哥尼亞隱居的片段,傳聞為避人耳目,為自己虛構了一場轟烈的死亡。積榮訪問卡西迪的妹妹,她記得卡西迪「死」後仍回家一起吃藍莓批,不知孰真孰假。但維基說,兩年前有人再到卡西廸墳墓驗屍,發現DNA不符。

積榮有些散文也好看,如寫到年少時在蘇富比拍賣行工作的經歷,遇過一些奇特客人,但自己樣子太好也是煩惱,據說他自覺被上司利用其外貌吸引富人,終於辭工不幹,到異地遊歷走訪原始部落,除了好奇心,不知多少屬他這段上流社會經歷的反彈。但他令我印象最深的散文,正是〈荷索在加納〉。

二人在澳洲初見,志趣相投,互相吸引,不斷有些來來回回的影響。那年荷索把積榮一本寫西非奴隸主的小說改編成電影《綠色眼鏡蛇》,染上愛滋已衰弱的積榮趁機到加納看荷索拍戲,旁觀他如何跟瘋狂的演員金斯基(Klaus Kinski)周旋。說起自己和荷索同樣相信步行的宗教力量,積榮提到一段往事:荷索的伯樂影評人艾斯拿(Lotte Eisner)有年病重,荷索不是張羅醫生,不是祈禱,而是走路,決心在風雪中從慕尼克步行到巴黎,深信可靠步行為友人驅病。大半個月後行至巴黎,到達艾斯拿的住處時,發現她果然痊癒。後來荷索把這段行程的日記輯錄成書,名為《冰裡行走》(Of Walking in Ice)

荷索早前應BBC邀請,在積榮逝世三十周年拍成紀錄片,名為《遊牧:積榮的足跡》(Nomad: In The Footsteps Of Bruce Chatwin)。想起「履歷」二字,履是鞋,歷是禾田下面一隻腳(「止」的金文是腳掌,上下兩「止」成兩腳掌,就是「步」),人的所履所歷,總較一張A4紙豐富。

積榮一生只活了四十八年,臨終將自己一個啡色皮製、曾長期袋著《冰裡行走》的背囊交予荷索,荷索在鏡頭前一時感觸,說不出「背囊」,只能指指另一邊那實物。積榮死後,荷索接著那部劇情片即在巴塔哥尼亞的山區拍攝,特意安排主角在戲中背著積榮那背囊,拍攝中途卻遇暴風雪,零下二十度被困山上五十五小時,沒睡袋或帳幕,荷索就一直坐在背囊上保暖。

別人都說背囊救他一命。在那個可以要多煽情有多煽情的時刻,荷索倒是淡淡地笑笑說:但同組其他人都沒死啊。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10月26日

Saturday, October 12, 2019

她的口罩


那周五心情沉重。前一晚,跟九二九被告暴動後保釋的朋友吃飯,此前一個周四晚,她才有份煮飯給大家吃,一切如常。但隔了一周,便輪到其他朋友在同一地方煮飯她吃。九二九當日她只有一個口罩,正在金鐘等人,以萬計的人跟她在同一地方經過,因為時間不同,可能早了出門或走得更慢才平安歸家。

周五早上,知道政府會用急緊法通過「禁蒙面法」,老想起 “Blind chance”兩字,機遇總是盲目,不知輪到誰又會被政權和命運任意拋擲。文明的目的似乎是盡量減少不幸,單是天災和重病已夠慘,現在卻是一波波人禍,使不幸密集地降臨,被捕被打被辱、情緒崩潰、與親友離散。這才暴力。

那天午後剛進課室,已有學生急著問「今日會做咩?」我明白她的意思,想三時看記者會直播。一起看,起初他們還有反應,當林鄭說「作為負責任的政府」會大笑,會鼓噪,但慢慢也散渙了,呆了。接著就收到教育局發給全港學生的通告,明顯借著記者會趁火打劫,使人誤以為他真有法律或任何權力,能說出「原則上,學生在校內或校外均不應戴上口罩」這種話。要為政權服務我理解,幾句已完,通告偏要加些明知不相干的社交教育作鋪墊:「事實上,人與人的交往,一般慣常、合理做法是不會為避免讓人認別而遮蓋臉孔的......」簡直一片苦心。

放學鐘聲在戒嚴的氣氛中響起,後面有一把聲音說:「你覺得點啊?」回頭看,竟是如常戴著口罩的學生S。教了她兩年多,她從沒主動跟我說話,平時問她東西也多是幾句答完。她再問:「我戴咗口罩五年喇。點算?」

最初認識S,她總是坐到最後排和最邊遠的地方,請她坐近些,她會象徵式地移前少許。看見她的口罩還以為她身體欠佳,問她是否感冒或說聲保重,她雙眼會禮貌地微微一彎。後來才知是苦笑,根本不是病,我也停了問。長戴口罩的學生我遇過,可以是自我掩藏或抗世的象徵,因為是穿戴和表達的自由,不覺得是問題,順其自然也不錯,加上從S的文章也知道她的想法,裡頭總有股憤恨,反復出現的詞語是「嘔心」——大概受「作嘔」影響,她總誤把「惡心」寫作「嘔心」,改正了又會再錯。後來推介她看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覺得她會是知音。

為何長戴口罩?那天問她,以為會答「唔想講嘢」之類,她卻說是「某種精神潔癖,覺得個世界好污糟。」就連吃飯也不脫掉,只扯高,假使不能戴口罩會渾身不自在。受過誰的說法或哪些動漫影響嗎?她說不,純屬自發,她還說曾寫下一些想法,後來給我看,原來是詩,寫在一叠原稿紙上,其中有這樣幾句:

「為何要戴口罩/ 是呢,為何/ 回答是鼻敏感和習慣/ 是,習慣/ 明明是謊言/甚麼時候開始的/ 大概是那時候/ 已經不想再接觸這個世界/ 想要把那個體內細微純淨的自己分離」。隔幾句繼續說:「我拼了命想把那污穢洗掉,洗不掉呀/ 我拼了命去洗,他就印在我的腦袋骨髓/ 在我的血管裡,我只能割開皮肉/ 心急如焚地咬著血液,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 我著狂地抓我的頸椎/ 沒用呀沒用呀好癢呀好痛呀好煩呀/ 割不掉,呀?」

六月初,她肯定沒料到反送中運動輾轉會影響到她的口罩。太荒謬,問可否將她的故事和文章公開,她說好。順著她世界好污糟的想法,到了2047,若地球還在,她這代剛步入中年的人不少都應拐著腳,或斷了手,扯高衣服都是彈孔和縫了七針的刀疤,肺都灰黑,常常咳。親友三分一在海外、三分一放監出來生活艱難、三分一靜靜苟活,香港人早成了香港的少數族裔。會這樣嗎?不知道,只知林鄭月娥說自己非常關心中學生。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10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