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ly 21, 2019

浮板盾牌


Stevie Smith為"Not Waving but Drowning"畫的配圖
有些東西不應相遇,例如浮板與警棍。那是七一晚立法會外,新聞說議員嘗試勸退年青人,有人回答「我這條命唔X要啦」,一位則以塑膠帶綁起兩塊浮板,自製盾牌,因驚慌,雙手不斷顫抖。那兩塊互相依存的浮板,肯定沒料到存在意義會經此巨變,不可思議地負責抵擋警棍。

結果這浮板最近常浮在腦海,乍聽有點兒戲,夏日炎炎,本應給人快樂拿著去海灘,竟成了絕望中的水泡,雖說臨時製作,卻總比紙皮好,在載浮載沉的一瞬變成苦海中唯一把握,很富象徵意義。拉遠點看不免既滑稽,又殘酷,當中的落差使我想起英國作家史密夫(Stevie Smith)的一首詩,名為〈不是揮手而是遇溺〉(Not Waving but Drowning)。

詩寫在五十年代,用字淺白,分三段,每段四行。場景大概是海灘,首段這樣說: “Nobody heard him, the dead man,/ But still he lay moaning:/ I was much further out than you thought/ And not waving but drowning.” 主角第一行即以死者的姿態出現,雖然怪異地仍在呻吟,聲音一直陰魂不散,下兩行便轉換成他的第一人稱:「我比你想像的離得更遠/不是揮手而是遇溺」。

第二段離開死者的視角: “Poor chap, he always loved larking/ And now he’s dead/ It must have been too cold for him his heart gave away,/ They said.” 這傢伙總愛嬉閙,一定因為太冷了心臟支撐不住,最後獨立成行的「他們說」,真有塘邊鶴見人死了道聽塗說的意味。

但第三段開頭就反駁這想法: “Oh, no no no, it was too cold always/ (Still the dead one lay moaning)/ I was much too far out all my life/ And not waving but drowning.”不,與冷無關,因為一直也太冷,這又是誰說的呢?應是死者(仍用殘存的力氣在括號裡呻吟),最後「我」又開口:「我畢生都離得太遠/不是揮手而是遇溺」。

冷的不單是水,況且不在水中也可遇溺,從來看似正正常常,困難都往心內埋藏,只有自己知道。詩到此而止,Waving快樂,Drowning傷心,在海灘閒躺的人還以為我寫意揮手,原來那已是最後的求救訊號,正不由自去地下沉,可惜世人一如既往,再度誤會了,傷逝總是太遲。

這全是旁人的責任嗎?未必。與其說譴責旁人總不夠機警、太不細心,此詩點出的毋寧是生活的荒謬感,人和人、或個人表裡的距離都渺不可知,我的最莊是你的最諧,最痛苦時又往往最樂的笑容遮掩,總隔著半個海洋。Youtube有段史密夫解釋此詩緣起的錄音可參考,她有天在報上讀到這種因誤會而溺斃的新聞,心中不安,由此想到人生也類近,幾多人裝作快樂,事實卻從未在這娑婆世界得安頓,唯有說說笑笑,但那看似堅毅的外衣有時剝落,人就如詩中那可憐的主角般消失。

幾多人正在揮手,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段日子才最自覺到存在,不溺斃於苦無出路的庸碌生活,慶幸親歷大時代?幾多人又在遇溺,在恐懼或這波「精神健康疫症」中沒頂,於臨界點前犧牲前途、自毀地衝擊,或被迫跳橋?不肯定,甚至同一人在不同階段也會時而揮手,時而遇溺。沙田遊行當日,不少居民把一塊塊色彩繽紛的浮板從家中窗戶拋到街上給人自衛,心情應很沉重。想起《左傳》有「視民如傷」四字,政府當把人民當傷病者照顧才是正道。偏偏今日反其道而行,恨不得出現嚴重傷亡,刻意用仇恨的洪水淹沒所有人。但願天佑香港,有志者平安無恙。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7月20日 


人各有體


程展緯作品

關於王羲之的故事,我最喜歡的偏是最不可信的那個,叫做「人各有體」。故事說王羲之崇拜張芝,日夜臨暮,常常手比指劃,都在想張芝的字。一晚太太郗夫人側身往另一邊睡著了,他繼續憑空練字,不為意就寫到她的背上,太太轉身說:「人各有體」。說的本是身體,但一語雙關,羲之頓悟,這才創出自己的書體。按常理,王太太說的更可能是「唔好搞我後面」,「人各有體」這對白太生硬,但故事的趣味在於給弄醒的不止夫人,還有沉醉於張芝夢的王羲之。

繞了一圈,只因最近有句話常在腦中浮現:年青人有很多種。有人走得前,有人走得後,認識幾位,雖已在別處默默支持,卻總覺得沒符合期望,辜負了誰而自責起來。上回文章刊出後翌日,收到多年沒見的舊生A傳來的電郵。她以前在學校算不上出眾,一直靜靜讀書,印象中我偶爾還暗自嫌她太著重考試,希望她把眼界放遠些。像她這類學生,總使我想起一次和同事的對話。

我和這同事都教過舊生B,那次我說覺得B總是拿著試卷,出來逐題斤斤計較地「搲分數」,有點沒趣。同事冷冷反問:「你讀書係咪好好彩㗎?」她很明白B為何這樣,因她自己正是這樣長大,為了前路,每一分都重要,每個機會都要抓緊,只因生活裡可倚傍的東西實在太少。一言驚醒夢中人,性格可以是許多偶然條件的結果,像家境、父母、運氣,別說溫柔地體察,往往全沒為意已下判斷,傷了人也不知道,那刻真像當頭棒喝。

看舊生A的電郵發現,她已改變不少,說因政見和父母相反,只能做鍵盤戰士,不斷看直播,為在場的朋友擔心:「我只想為香港出一分力,也自私點想自己行多一步,六一二偷偷請假去發夢,但必須早過爸爸收工前回家,所以沒有一起經歷到尾,然後又因為好似甚麼也做不到,覺得自己很無用,雖然中間一有時間就會到煲底靜坐,不過都係覺得自己好廢。」不單評斷他人時不夠體貼,看待自己更是如此,一不小心就拿了不適合的尺來量度。

然後A說起父母,以及她在家中的努力:「為了令佢地不小心看到面書的真新聞,我便無限地re-post,硬不行,唯有軟,看到便看,吸收到幾多就幾多,我想佢地知道真相,當為青年人還一個清白也好。」我回覆:「各人有自己的處境,不說你也不信,六一二那天,父親是打來跟我說,如果姑媽(她凑大我)打畀我要說我沒出去。現在似乎較多提及年青人勇敢向前的一面,當然好,不過許多比較無力、比較dark、覺得自己一事無成的感覺可能無處安放,但這也是普遍且重要的情感吧,而事情一冷卻,可能又會有另一輪失落。」結果跟她繼續電郵來往,剛剛才提起友人這巧妙的策略:不久前他給父母訂Netflix,好奇問,他們喜歡看歐美劇?他答,不,只是他們退休了時間多,又希望他們上少點面書、看少點假新聞,正如小時他們不想你終日打機,就特意給你買滑板,現在是時候調轉。

最後想記下一個無關的夢,算是在這段日子裡美妙的時刻:金鐘月台上,都站著趕乘尾班車回家的人。車還有三分鐘才來,突然傳來女人的叫喊,提醒人「戴返口罩」,然後另一邊又有叫聲,人頭往那邊望過去,不知是什麼,「生日!」誰人帶頭唱了第一句Happy Birthday,月台上都戴著口罩的黑衣人,就一起為那位遠得看不見的朋友唱起歌來,到尾二一句 “Happy Birthday to...”頓一頓,跳過了,把歌唱完,又睡過去。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7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