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17, 2013

回到花蕾


      香港是個有趣的地方,縱使主流大如海洋,急怒洶湧,卻總有人在不起眼處專心做細水長流的工夫。舉民間電影放映會為例,幾年前有Born Lo的「平民班房」,綜論歐洲和日本電影大師,一辦三年多;去年又見幾個有心人舉辦「馬田史高西斯學院電影會」,期望用數年時間,跟來者逐一看完史高西斯(Martin Scorsese)列出的八十五部重要電影,並深入討論。連帶其他大大小小的民間藝術活動,都為這城市的美學教育一點一滴地增補,令大家的生活有多點出路與可能。

       自發的事情最有力量。真切喜愛,才能孜孜不倦,同時希望更多旁人成為同道。史高西斯放映會原先在灣仔藝鵠書店舉行,後來移師油麻地百老匯電影中心,免費參與,先看戲後討論,三月便是一年紀念。發起人之一陳浩勤打算整理一年來的成果,囑我從放映過的電影中選套寫篇評論。一看名單上的電影,便想若能寫《大國民》也不錯。

      《大國民》(Citizen Kane)是美國導演奧遜威爾斯(Orson Welles)一九四一年的作品。那年他才二十五歲,首次執度,不得了,視野和野心都大得驚人。但威爾斯並未因此一帆風順,相反,因電影上映時的爭議,威爾斯後來只算浮浮沉沉。我覺得他後來的電影更加圓熟,像《審判》及《奧塞羅》都為文學改編立下了難以企及的水平。但正如今年其實不過三十三歲的奧雲,最經典的一幕,始終是他十八歲在世界杯對阿根庭的入球;彷彿一早站在巔峰,後來只能看著自己一路滑落,可見少年早慧亦自有其無可奈何之處。

      《大國民》從主角卡恩的一字遺言 "Rosebud"開始,靠他身邊不同人物的回憶和猜想,重構這個報業大享的一生,由盛而衰,眾叛親離。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玫瑰花蕾又代表什麼?電影就順住這些問題如花綻放,但觀眾卻如霧裡看花,無法穿越在電影首尾出現那重鐵絲網。

   一個不喜歡聽歌劇的人,看見出色的歌劇,或能欣賞他的音樂燈光、佈景唱腔,卻未必因而動心。這正是我昨晚重看《大國民》的感覺;我對歌劇的印象總是滿瀉。《大國民》長踞電影選舉的前列,很少人不被這電影的想像和畫面震懾,但似乎又不算很多人覺得他最刻骨銘心。當然,我未至於如片中那位聽卡恩繼妻唱歌劇時,無聊得在座位上把場刊慢慢撕碎成花的觀眾。《大國民》絕不沉悶,重看時只是覺得他有點太密太急,磅礡得令人氣喘。

        關於《大國民》的資料之多,早已成為另一個守衛深嚴的保壘。單是葛士文(Ronald Gottesman)選編的Perspectives on Citizen Kane一書,便長達六百多頁,人才濟濟,包括波赫斯(Jorge Luis Borges)、沙特(Jean Paul Satre)、卡露爾(Noel Carrol)等人的評論都在其中。但豐富如此,書中還是只收錄了影評人羅生邦(Jonathan Rosenbaum)的 "I Missed It at the Movies: Objections to "Raising Kane"",而未能收錄他所反對的影評人卡拉(Pauline Kael)那篇在一九七一年分兩期刊在《紐約客》的攻訐長文“Raising Kane"。此外,當然還有各種圍繞《大國民》的紀錄片、訪問和傳說。


珠玉在前, 本來無話可說,但早前因為十八世紀德國詩人諾瓦利斯(Novalis)兩句關於西爾斯女神(Goddess at Sais)的話,發現了他筆下一個關於Rosebud的故事,或有助我們理解《大國民》。

西爾斯女神象微大自然,由希臘的阿提蜜斯(Artimes)及埃及的愛斯斯(Isis)結合而成。傳統以來,女神雕像頭部總是給一面紗遮蓋,底下則刻著:「無人能揭開我的面紗」。神秘如此,自然引發遐想。我們應該揭開大自然的面紗,直面真理嗎? 諾瓦利斯自出機杼,寫過這短短一則:「其中一人成功了——他揭起女神的面紗。但他看見甚麼?他看見了——多教人驚歎啊!——他自己。」(“One of them succeeded – he raised the veil of the goddess at Sais. Yet what did he see? He saw- wonder of wonders!- - himself.” )不離開原地,就無法了解自己。諾瓦利斯關於Rosebud的故事,可算是這兩句話的變奏。

    故事名為〈風信子與玫瑰花蕾〉(“Hyacinth and Rosebud”)。卻說風信子和玫瑰花蕾二人本來相戀。一日,有一神秘人突然到訪村落,並與風信子聊天,令他著迷不已,連玫瑰花蕾都忘記了。不久之後,神秘人又突然離開,風信子心情低落,輾轉決定,要隻身離開家園,尋找愛斯斯女神(Goddess Isis),並拜託父母,代自己向玫瑰花蕾告別。千山萬水,他在途上矇矓入睡。在夢中,他終於找到女神了,他又能發現什麼?「他揭開了那輕逸發光的面紗,玫瑰花蕾便投入他的懷抱之中。」繞了一圈,眾裡尋他,又看見Rosebud。

   《大國民》中的Rosebud就是卡恩童年時那部雪橇的牌子,慾望與野心尚未萌發,一部雪橇便使他感到幸福。問題是,那牌子為何要是Rosebud?從訪問得知,威爾斯對Rosebud一字的意思並不熱衷,編劇曼基維茲 (Herman Mankiewicz)則謂,那象徵他童年時單車給人盜去的經歷。二人的解讀乏善可陳,何況就是狄西嘉(Vittorio De Sica)一九四八年的《單車竊賊》(Bicycle Thieves) ,主角那單車的牌子也偏要是饒富深意的“Fides”,因這拉丁文譯做英文,正是 “Faith”;他被盜去的,何止是一部單車?有論者將Rosebud理解為《大國民》影射的報業大享靴斯特(William Randolph Hearst)之筆名,亦有謂那暗指女性的陰部,都嫌生硬皮相,殊不足取。

閱讀藝術作品,作者原來的想法並不重要,能為作品提供最強的解讀才是關鍵。觀眾對作品的解讀,絕對可能比作者自己的還要好。就算威爾斯和曼基維茲都沒讀過〈風信子與玫瑰花蕾〉,我仍可認為,以諾瓦利斯這個故事詮釋《大國民》的Rosebud意思更為圓足,因為他令電影「追尋」的主題更加深刻。萬水千山,卡恩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卡恩用盡心力去追求,建立,證明,期望以一人之力對抗世界的規律,結果便成了烏托邦式的追求,目的卻不過是童年時幸福的感覺。愈是追求,就離開過去愈遠,那不是很吊詭嗎? 童心已泯不可復得,混沌蒙昧都成了聰明計算,綻放的花無法變回花蕾,如此一來,卡恩能不渴望自己如風信子一樣,揭開面紗之後,Rosebud便擁入懷中嗎?於是電影結尾,雪橇上的Rosebud一字在火燄中消亡的一幕,便更淒美。

寂寞源於對世界缺乏一種歸屬感,人便被放逐永遠追尋,只能活在想像的未來。財貨再多,只覺空空蕩蕩,如何能不寂寞?於是,卡恩的遺言“Rosebud”,既是神秘意象,引發懸念;亦是千里來龍,結穴一點。不能不佩服一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能對生命能有這樣的洞察。




《明報》二0一三年三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