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28, 2017

華意達的殘影




某年夏天到了波蘭,因看過華意達(Andrzej Wajda)《下水道》而知道「華沙起義」,故八月一日那天,特意留在有點深沉的華沙,四時許,隨四方八面出來的人群,一起緩步到市中心,等待五時的紀念:一九四四年,他們約定八月一日五時殺納粹韃子,事敗,德軍大開殺戒,並摧毀華沙八成半建築物報復。五時正,泊在街上的十餘輛消防車同時拉警報,眾人站立致哀,天空一架飛機駛過,抬頭一看,原來正擲下白色的單張,日光下魚鱗閃閃。

我對波蘭歷史的零碎認識,源頭都來自華意達。他的電影往往扣連波蘭充滿苦難的近代史,也滲入個人經歷。二戰時,他曾加入波蘭家鄉軍(Home Army)抵抗德軍,首部長片《一代人》便講二戰中波蘭人的反抗,但其時波蘭已在蘇聯控制下,史達林仍在生,不得已要用共產黨人的角度來說故事。難得他在審查制度下仍找到空間,在紅色電影中保留住人性。戲中青年,有的根本不是為了什麼崇高理念,原初只是想識女孩子拍拍拖,才加入起義行列。這種對人圓融的觸覺,在他的遺作《殘影》(Afterimage)依舊出色,安然、立體、公道地描述戲中人物。

染紅

《殘影》的主角史特斯明史奇(Władysław Strzemiński)真有其人,在一戰斷了一手一足,與太太同是波蘭著名前衛藝術家,看戲前還未聽過。開場是1948年,畫家在藝術上已有輝煌建樹,藝術館中有專廳,受學生擁戴,在草地上漫談他對「殘影」的重視:注視物件後,閉上眼,眼裡仍有殘留影像,輪廓相同而顏色相反。

觀看方式原有多種。但二戰後,政權容不下不屈膝的書枱,不接受潔白的畫布,他家中的畫布旋即被染紅,那一刻由幻入真--窗外有人正掛起覆蓋全幢大廈的史達林紅底肖像。因不跟從「社會寫實主義」主旋律繪畫,堅持自己眼光,專心探究藝術理論和抽象形式,電影接下來,就是他慢慢的沒落。

這種壓逼的政治氣氛,華意達優為之。《大理石人》是經典,一度被黨捧成勞動模範的戇直主角,發現磚匠同伴在上校的房間裡人間蒸發的一幕,便使人心寒。相較而言,《殘影》對政治的處理較平和也較間接,沒轟烈大事,不在社會運動風眼,而是政治的日常,一步步,教席被取消、著作被禁、工會會籍被中止、收匿名信而丟失新工作、不獲發糧票、戲院也只餘下沒趣的政治宣傳片。畫家藝術上的追求雖是世界觀的開展,生活的可能性卻不斷收縮,最後連愛好的煙和咖啡都沒了。

《殘影》故事沉實,理應給電影吸進去,看時卻總是浮想聯翩,既想起華意達之前的電影,也想起中國在四九後,如石魯等藝術奇才的遭遇:只要稍稍跟車不緊,就成了反革命,唯有瘋掉才能避過槍決。

選擇

華意達遺作以畫家做主角,是完滿句號。他到洛茲讀電影前,本想做畫家,在克拉科夫學繪畫。繪畫與電影都強調觀看, “see”是觀看也是理解,「看法」又同時指想法。專制就是消滅一切另類,藝術自要給打壓收編,清洗一切具生命力的文化痕跡。這是舊日波蘭,是今日香港?《殘影》中的官員常要人表忠,開口就問:「你站哪邊?」畫家的詩人好友曾回答:「你們那邊。」高官說:「是我們。這時勢只有一個選擇。」即是沒有選擇。後來畫家遭警長問相同的問題,卻回答:「我自己這邊。」

這選擇,使我想起《卡廷》中的兩姐妹。四0年,蘇聯策動卡廷屠殺殲滅波蘭的知識階層,到波蘭旅行時,就偶見寫著 “Katyn”的巨型十架立在街上。華意達的軍官父親也死在這屠殺中,他十年前便以電影為死者招魂。戲中那堅毅女子,誓要為在屠殺遇害的兄長立碑。碑上的死亡年份清楚刻住一九四0,但戰後受蘇聯掌控的波蘭政府卻把屠殺推到一九四一,算到納粹德國身上。記錄真相的墓碑不容於世,女子不忍兄長躺謊言下,只好將之運上半山。姐姐此時出現,責怪她竟選擇和死人一起。她搖頭,淡淡說,不,只是選擇跟受害者一起,而不選擇兇手罷了。《卡廷》關乎屠殺的真相,對共產政權諸多批評,上映不久就被中共禁播。

畫布

《殘影》妙在沒把主角拍成英雄。人是複雜的。要說堅持藝術自由嗎,但從對白可知,主角以前熱衷政治,還曾寫文章鼓吹藝術應服務政治。現在的他,其實是推翻了昨日之我。他的改變,或因幻想破滅,今日純求形式可能是反彈,細節電影並未交代,只知他覺得往日選錯了路,不能再錯。

畫家對藝術的堅執,乍看也與他對妻女的一點冷漠分不開。女兒年紀輕輕就得處理起居、努力讀書、調解父母的離異,觀眾不難想見,他妻子離家出走時,他也只如對待女兒和女學生收拾行李離開時一般,繼續畫畫,不發一言。但看清點,那並非冷漠,他對妻女都有愛,卻似乎無法用語言表達,對女兒是帶點抽離地憐憫,對妻子是用藍色的顏料染一束花來悼念,生活彷彿總落在後一步的殘影中,正如他早一時期的《給我的猶太朋友》拼貼畫,抽象線條,都建基於具體的人臉和故事。如此,他專注於藝術,便可能因為無法面對現實,駕馭不了各種感情和責任,以及自己的懦弱無能,故畫布、藝術理論、教學,都建築出一個小小的避難所,成為他最自如的天地,因此當冒險為他謄抄想法的女學生向他示愛,他就完全無法反應。

何況畫家也真改變了。被迫停工後,為糊口,最終去了畫巨大的政要畫像,給掛在大牆或遊行時供奉著。華意達並沒誇大這轉折,淡淡道出那身不由己。堅持理想並不浪漫,畫家犧牲的已經夠多。藝術家在艱難時勢應如何自處?華意達試過。因政治審查,《大理石人》在起起落落的政治氣候中,一等等了十四年才能過關開拍。電影出來後又一度被禁,他還曾遭軟禁。

人性

《殘影》的焦點不單在畫家,也常常借他身邊人,如女兒和學生、詩人朋友、藝術館長和秘書小姐等,描繪改變中的社會面貌。誰都不是超人,對他每每愛莫能助。但華意達始終相信人性。學生沒離棄畫家,出賣他那位猶大,最終還是幫他找工作。算起來,這熱心學畫、展覽被破壞仍未沮喪的一代人,跟當年在克拉科夫學畫的華意達年齡相若,他可說隔空跟這群同學一起,跟從前輩學習,並發心為之留下紀錄,以傳後世。

每個人的死都比他的生長久。電影裡,畫家最終躺在櫥窗裡的一堆假人中,義肢在頭上搖搖晃晃,街上人來人往。他留下了畫作與著述。華意達也過身了,在波蘭的雪地放下最後一束花,偶留指爪,便拍翼高飛。


原文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7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