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November 25, 2018

極端的由來— —訪覃俊基


曾聽此傳聞:十多年前,在中大石元康教授的政治哲學課堂上,學生覃俊基說自己很久沒買衫,石生回應,身上那件衫已穿了廿年,像在鬥不消費。覃俊基才廿歲,當然輸,但補充:「我呢件衫雖然冇著廿年,但著咗十日冇洗。」扳回一局。石生笑說:「如果世界都係我同你,資本主義聽日就滅亡。」

覃俊基也叫Cham,八三年生,馬克思主義者,去年曾在《哲學有偈傾》節目跟施永青辯論社會資源分配問題,近數月則常在左翼網媒「夜貓」的短片,批判資本主義對人的剝削,評論拉丁美洲向右轉等國際形勢。我跟他此前從未交談,但十多年前已因其鮮明形象而留意,長髮散亂,不著鞋四處走,不過印章最深還是他的文章,好些寫在《中大學生報》,太硬的政治論述我沒興趣,反而偶爾寫寫生活,常有神來之筆,熾熱得來有種異樣的敏感,至今還記得他借Shine的〈曼谷瑪利亞〉寫與性工作者交流的經歷,或禁煙時回顧自己吸煙的大學生活。這樣說他肯定覺得奇怪,但他一直是我很欣賞的香港作家。

左翼思想離常識頗遠,尤其在「左膠」的污名下,在香港似乎難有市場。覃俊基說:「不能說注定小眾,但注定艱難。」相比政治,我其實更想知道他對世事那愛與恨的因緣,在林村某涼亭一談四五小時。數日後他說:「那天沒機會談我其他愛好,如電競、籃球、尤其是文學,實在有點可惜。這樣的我還是顯得有點刻板。」



郭:身為馬克思主義者,可先簡單說說你對當前香港的看法?

覃:我認為反對派路線上是錯誤的。長期問題是投票率低,如果有六七成人不理,還說什麼民主?泛民沒法將經濟和民主訴求結合,受基本法所限,議會也做不到任何財富再分配,所以對大部份人來說「政治冷感」其實是最理性的選擇。我原則上不反對任何獨立運動,但第一,不可用族群仇恨帶動,第二,目前這個根本不可行,你看蘇格蘭、加泰隆尼亞、巴斯克的例子,全部有經濟基礎。香港單靠地產和金融,地產依附大陸,金融又跟作為人民幣離岸中心有直接關係,怎搞?要獨立只可跟中國南方一起。

科學家性格

郭:談談你的過去。印象中你寫過自己出身中產家庭?

覃:或應說我從小就不怎樣想搵食的問題。父親是工程師,家中生活沒壓力,於是小時思維裡其實沒有「錢」的概念,在父親鼓勵下,最大的娛樂就是看書,他買很多偉人傳記給我看。我後來才明白,偉人都是不用搵錢的,就算寫愛恩斯坦在專利局返工,也強調他快速完成手上工作,便可省出時間去研究相對論。我極端的性格也可能由此而來:意義不在錢這些地方。於是只顧投入興趣,小學是捉棋,中學是天文,還有橋牌,是典型科學家傾向。

郭:中學有沒有留意政治?

覃:起初是六四。但這也是「科學家想像」的問題,因在主流論述,科學家是不碰政治的,偉人傳記不會跟小學生說愛恩斯坦是社會主義者。我最喜歡物理學和數學,因最基本,由這便自然去到哲學追尋,開始接觸更多面向,包括政治哲學。關於六四,自己的極端也在這裡顯現,對壓逼我有很raw、很passionate的感受。

郭:為什麼?

覃:懷疑跟科學家性格有關,因為純粹,而真理就是值得用盡氣力去追求。見到這樣不對的事,便直接覺得 this is sick。中學有段時間也借了堆講香港政治的書,介紹議會和民主,又嫌說得不好,相對於我看的哲學書,講什麼是對錯或效益主義,這些明顯沒尋根究底。大學順理成章選哲學,因從來不想搵錢的問題,而且深信這些東西沒錢也要做,因意義就在那裡。

郭:你起初好像傾向自由主義?

哲學面前的人生抉擇

覃:在香港長大又對政治感興趣,除非你是建制派,否則任何人都會是liberal。你總是被你的時代定義。九十年代是民主派最巔峰的年代,我到大學才接觸到左翼思想。我從來有三面,像羅素在自傳說他有三種熱愛:一是對愛的渴望,二是知性探求,三是對人世苦難的憐憫,將他從天上拉下來,希望自己可去處理。十七八歲看到這番話,覺得太powerful了,簡直符合我的所有。於是哲學的追求也混沌,一面對抽象的東西極感興趣,如什麼是知識、或本體論的問題。另一面是道德,什麼是對,合理的社會制度應如何,知道出錯了會想扭轉他。常在這兩者之間搖擺,最後慢慢偏離純知性那面。

我還記得那畫面。大二那年,去旁聽王啟義老師開給研究生的「語言哲學」,由FregeKripke那些一路學,多抽象。我一年級的邏輯是王生教的,很喜歡這老師,但一去到這門課,what the fxck

郭:哈哈。

覃:是我成長中極少面對的經歷,雖然也樂在其中。同時我又去上周保松的政治哲學,發現根本沒可能處理這兩邊,想專精,排除沙石鑽下去。回想其實十分荒謬,一個十八九歲的學生,突然要想人生終極追求是知性還是政治問題,但那時很自然。然後就Bye,完全放棄語言哲學那些。記得選擇後的頭幾天,好怪,好像身上有個洞。不過沒多久,問題又變成倫理學和政治哲學之間的拉扯,究竟要處理個人還是集體行動,又選了政治哲學,但因兩者的內在連繫較強,才沒完全摒除。

郭:為何不著鞋、不沖涼?

覃:或因我中學讀九龍華仁,有個自由的傳統。那時我會跟坐在旁邊的天主教學會主席在校內空地辯論神是否存在,找數學和天主教的老師做裁判,很多人來聽。但中學已種下一些習慣,例如我用好少錢,因不想他日要花時間想搵錢問題。大學變本加厲,不買衫,只著O-camp tee,而且不沖涼所以不用換,也不打算用外觀來表達自己。赤腳則是覺得不著鞋舒服些。

郭:這些跟要反資本主義沒關係?

覃:無關。但我有一個執著:如果有東西我覺得是對的,無論其他人怎想,也應該學識如何無視他們的目光,當然會不舒服,但修行就在這裡來。之後因我的關節有長期病,便再著,很自然。也會問自己,不沖涼,是否潛意識為了標奇立異?於是便試試一整個月每天沖涼。然後發現不沖也可。長期會做實驗和自我反省,到現在又沖多了。但當你違反某些常規,身邊就會有壓力不斷出現,精神爽利時沒事,但一旦失戀、或出問題,就會辛苦。

郭:你是很少懷疑自己的?

覃:我常懷疑自己。跟人討論,我其實常說「我這樣想可能有問題」,唯有在這過程中,信念才會變得強大。我中學有玩辯論,後來很不喜歡,因發現只志在贏,而不在真理。人大了發現最大的心魔就是ego,我接受自己是錯的。

郭:你家人對你沒有什麼意見?

覃:當然有,所以很少回家。現在多了少許,人大了跟父母關係也有變化。

左翼起點:工場那盞大光燈

郭:你左翼的起點在哪裡?

覃:回想是中學一次工作經歷種下的。那時一份工也沒返過,覺得不應這樣,但又不齒單純「返吓工攞經驗」那種說法,心想不是所有工都有經驗的,你去行山都有經驗,這根本是邏輯謬誤。然後到A Level的暑假,碰巧有個家境有點壓力的同學說,元朗有間染布廠請散工,夜更,返晚七朝七,包飯。

郭:應可滿足你的幻想。

覃:哈沒錯,一返就要返最變態的。食飯時完全無人說話,人人吃極多,因太餓。我和同學負責捲布機,當見到染好的布匹旁有marking,便按停機,剪布入袋。問題是機旁有盞太陽一樣的光燈,看marking時要直望,眼都盲。印象最深是常想合起雙眼,那光太誇張,而我本身很憎光——小時愛天文,看星要暗。我從沒試過可連續返兩天,因太累了,便想這是什麼生活 ?過程中明白人工作為何要偷懶,同學不斷提醒,Cham,不要做得太快,因深夜沒監工,他說返多些工你就明。我肯定工廠有許多違法東西,例如有一個負責染布的長工,勞工假和紅假都不能放,連續四個月,一天也沒放假。那時只想:一定不要這樣生活。

還記得這畫面:黑雨,早上放工和同學離開工廠,已開了傘,但雨太大,全身濕透。回頭一看,整條路是藍色的——染料都沾在身上。於是想起那個長工,怎會不短命十年?那些都是化學品。你可想像對一個從不憂柴憂米、只追求知性的高中生,這是什麼經歷?我後來想政治問題也多了一點理解。工廠這些人不去投票,不參與政治,你批評他們政治冷感?抑或是你的社會制度有根本問題?

郭:大學之後如何?

覃:在中大雖然也讀了些馬克思,但要到畢業到英國讀碩士時才真正接觸,如Socialist Worker Party,每年有馬克思節,大開眼界,對傳統的哲學思考愈來愈不感興趣。碩士還在寫自由主義的東西,但太痛苦,我總無法逼自己完成自覺沒意思的事,也對自由主義和John Rawls有很大質疑,結果學位沒完成,當然有拙敗感,本想走學術路,但現在怎辦呢?後來回中大再讀一次碩士,再沒畢業。我有信心自己才智上可應付,但仍然是性格弱點,知道是不想將時間放在論文,覺得那些抽象思考跟改變社會太割離,想把時間放在直接政治行動。當然,知性思考和社會行動並不對立,現在的政治行動往往最缺抽象和整體的思考。

但無論如何,那時便逐步抽離於純知性的興趣,最終更不想處身在學院,因知道環境會塑造我的性格。

郭:有沒有一個跨越階級的幻想或困難?

覃:這是兩個問題。一個是身為左翼,心中有改變社會的計劃或想像。如果社會主義革命已成功,所有東西都平等,我可能會走學院路。既然現實不是,就覺得必須身處改變社會的前線,這裡有不同位置,但總之不能站得太後。畢業後做了多年《中大學生報》職員,雖然也影響到新進來的大學生,令他們對左翼有認識,但不甘心只在這位置,知性上太悶了,自己不斷進步,不想太重複。「夜貓」比較接近,但更希望是辦一份左翼雜誌,既關於香港,也有國際部份,結合理論、抽象分析和宏觀策略,參考對象是美國左翼雜誌Jacobin,因為香港的左翼的基礎實在太淺薄了。

第二個問題,是我享受在一個相對貧窮的狀態,雖然那會有生活壓力,但我覺得這樣比較貼近群眾,因世上大部份人也是這樣。

郭:但分別會否是你有選擇,他們沒有?很記得Ken Loach “Bread and Roses”那個由Adrian Brody飾演的工會領袖,大學生出身,有餘裕。你看過?

覃:看過。講他去跟工人搞工會。

郭:我覺得任何低手一點的導演,都會忍不住嘲諷Brody,但Ken Loach沒有,或很輕微,只拍他房內貼著張巨型馬克思海報。但知識份子跟被迫返工廠的低下層之間的分別,你有否想過?

覃:還未有機會。我不是可以做這種組織的人,不喜歡也不擅長跟陌生人說話,因大部份的對話都無聊。我其實是個孤僻的人。曾有這慘痛經驗:有次罷工我去了支持,天天跟工友傾計,到第三天他終於跟我談多些。同日有些新朋友也來支持,那工友立即嗶哩吧啦跟她們說話,哈,那刻真是沮喪。

超越George Orwell

郭:但這性格跟你要做的事有沒有矛盾?

覃:你看George Orwell也要面對這問題。看過他採訪工人的Road to Wigan Pier?

郭:看過。記得他寫工人很臭。結果資助他的左傾出版社很有意見,幾乎出不成。

覃:他對工人階級那樣傾慕,中產性格卻令他做不到。但他又會去打西班牙內戰,對整個revolutionary politics、由工人階級支持的整套理論並無質疑。但因為出身,生活上就是不能和工人打成一片。

郭:你接近他?

覃:我覺得我超越了Orwell。最少比他走多了幾步。基本問題當然還在,屋太小會辛苦,因不慣,但許多積習和感受世界的方式,經過長年累月都給我硬生生扭轉了。例如以前對說話不清晰的人,很快反感。但說話sharpdecent,隱隱然是中產價值,最諷刺的是,I am good at those,有極多資源做最好的中產。

無產階級就是不出賣勞動就要面對極大生活壓力,如我現在。做「夜貓」的都是義工,想向人說資本主義是個血腥制度,為利潤不惜一切,但也會想起自己戶口的錢越來越少,偶爾會想應該吃少一頓飯,而且我有痛風,有時又想是否應花點錢看私家。我沒覺得生活特別艱辛,畢竟已不用供養父母,但當然也會想身體這樣,又窮,老來不知怎過。我雖然沒停下,但這些焦慮會不斷徘徊、累積。不過很多人都在經歷同樣的掙扎,窮人健康差些也正常,但可能只有少數人在想整個左翼運動,或推翻資本主義的必要性的問題而已。

你問我想不想有大點的屋?想。吃好些?想。那沒問題,社會主義希望人類解放,不是大家一樣慘,而是一樣富足。問題是中產價值裡附帶的判斷許多都錯,令人沒法安貧樂道,因不自覺會對貧窮有極大抗拒。我不是追求貧窮,而是希望跟在華仁影響過我、讓我明白什麼叫委身的耶穌會神父的Father Naylor一樣,be with the poor。馬克思也要有恩格斯接濟,只是我不想做恩格斯。

郭:有什麼還是戒不掉?

覃:可能是對流行文化中庸俗部分的抗拒,有段時間因此狂看港產爛片。不過現在最觸動我的音樂,沒辦法,仍然是貝多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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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俊基,左翼網媒「夜貓」編輯,「左翼廿一」成員。


《明報》「星期日生活」2018年11月25日


Saturday, November 24, 2018

記憶隨身


最近看《余英時回憶錄》,序言說多得採訪者窮追不捨,「許多久已忘懷的事竟都在這種窮究過程中復活了」。記憶真神秘,彷彿毋須耶穌,只要不斷拍打拉撒路的墳墓,他就自然從死裡復活。也有另一種記憶,名叫「非自主記憶」(Involuntary memory),不用「追」,「憶」便自動拍門,無法勉強,純屬偶然,經典例子是普魯斯特那件瑪特蓮蛋糕,浸熱茶後溢出的氣味霎時喚回一個舊世界,驚鴻一瞥,浸茶再試已不成功。

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我沒讀過,但更喜歡朋友有次轉述的另一段落:主人翁的外婆過身時他沒哭泣,覺得自己太冷酷無情。多年後有天行街,見鞋帶鬆了俯身綁,手指碰到鞋帶的一刻,便自動流淚——小時正是外婆教他綁鞋帶,指頭那觸覺勾起了記憶。當下總是惘然,鈍胎一般無慟於衷,時間成了唯一拯救,讓人在距離裡看見過去,跟當年的自己團圓。(網上一時找不到原文,後來問熟悉法國文學的朋友,他說細節並非如此,沒有鞋帶,外婆當年只是幫他脫鞋。道聽塗說、以訛傳訛總更有趣,記憶的本質也可能類近。)

去年看過Proust was a Neuroscientist這本科普書,作者說普魯斯特對記憶的許多直覺,都出奇符合腦神經科學的發現,例如他特重嗅覺與味覺,科學家後來便發現在各種感官中,唯有嗅覺與味覺直接連往負責長期記憶的海馬體,這也解釋了為何食物常常喚起舊日記憶。普魯斯特偏愛「非自主記憶」,認為那較少受「現在」影響和干擾,比較忠實。這種記憶乍聽浪漫,但拉遠點,心理學研究也說,部分有創傷經驗的人會有遇上 “Involuntary images”的病況,腦海不能自控地出現創傷經驗,例如撞車。這些回憶跟「非自主記憶」一樣,彷彿可以回到過去,所以每次出現都會將當時的痛苦倒帶重播,嚴重影響日常生活。

若單靠「非自主記憶」,世上不會有自傳和回憶錄。《余英時回憶錄》自謂倚靠窮究,我最喜歡他寫香港經歷的部分,兜兜轉轉,五零年終在深水埗桂林街的新亞書院從學於錢穆(不遠處就是剛在大南街落腳的葉問,同年《細路祥》上映,結局是李小龍偕家人離棄香港沿路軌北上返鄉,跟這批南來者方向剛剛相反)。他寫四九年從大陸來港,越過羅湖橋的剎那尤具文學色彩:「我突然覺得頭上一鬆,整個人好像處於一種逍遙自在的狀態之中。這一精神變異極為短促,恐怕還不到一秒鐘,但我的感受之深切則為平生之最」。余英時很重視這靈光一閃的一秒鐘,在別的訪問也曾提及。這條經過象徵化的羅湖橋,幾乎是他的「通往自由之路」,甚至可概括他往後的治學和人生方向——尤其他在數月後本打算返回北京升學,只因火車故障才改變心意再度來港,否則學術生命尚未開始已經終結,江湖寥落爾安歸,世事的偶然也如此。

余英時自言當時還無法明白過橋時「頭上一鬆」這奇異經驗,因不覺得香港象徵自由,多年後才明白這情感的時差:那年他剛在大陸「入團」,在顯意識的層面接受了中共政治綱領,「自由」的渴盼只藏在潛意識,那刻環境改變壓力消失,便有精神變異。但回憶不是錄影過去,是用過去做藝術創作,在當下的許多取捨之間,凸顯甚或塑造某些記憶,接通羅湖橋的彼岸。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 2018年11月25日 (原文有錯漏,現已修正。)

Sunday, November 11, 2018

回校教書

《吊吊揈》劇照

早前網上見此圖:「學生時代,你收過最感人的紙條是什麼?」旁邊一行英文字:「AACAB CDACB BACCA」。最枯燥的最動人,串起來沒意思的英文字,卻最能解救燃眉之急。

中學後讀大學,大學後又回中學,一教十年多,像沒怎樣離開過,雖然身分和時代都變了。早前有晚無聊,到舊日中學(我從來說不出「母校」)網站一看,發現有位教我的老師年將六十仍未退休,覺得難以想像:他初出道,中學禁止的怕且還是金庸小說,不知世風日下了幾多回,才下到人人斷髮紋身的今日。

友人有天問我,學生知不知道某單大陸新聞。我說,以前常埋怨報章和大台影響力太大,「總之報紙寫乜我就信乜,電視做乜我就睇乜」,周一至五是「笑聲笑聲,滿載溫馨」(現在聽到音樂仍打冷震),周日就是「We are the奬門人」(這樣的音準竟可填詞),帝力於我何有哉。今日恰恰相反,化整為零,學生很分散,每件事只有五分一人知道,甚少公因數,連劉德華「明日大嶼」的片段也有人沒聽過,許多東西都要從頭說起。他好奇,學生平日做什麼?我說,全民打機是事實,但有些只是上網hea,因為不想出街。不過每隔一段日子,又總有人突然想通,要做些事,找點興趣或目標,就算最後做不成想像的那個自己,也至少離開了原地。倒常覺得學生無辜,社會複雜了,更多互相監視,以前好像沒那麼高和多的要求,不學壞就可以。

曾問學生為何要上學,一個答:「為了受氣的日子慢一點來。」真老實。對什麼最有希望?一個答:「對打機最有希望,不論玩什麼RPG,主人公死了都可復活。」哈哈。最近港台「獅子山下」系列中黄瑋納導演的《那日上午》,就很能道出中學生活的抑壓,總有許多人生病戴口罩,學生老師各有各心煩,露出水面的一角下都藏著冰山,到爆發了,才知道那原來是火山。但平日礙於時空限制、永不足夠的耐性與敏感,溝通總如猜謎,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無法或無謂突破那條相安無事一切如常的界線,望窗的望窗,樓梯轉角哭泣的背影繼續哭泣。

相映成趣的是李駿碩編導的《吊吊揈》,同樣以高中生為題,片長半小時,是近兩三年看過最有靈光的短片,自由奔放,賞心悅目。內容關於一班學生性慾的萌動與釋放,難得那反叛非由怨恨或憤怒驅使,校長、訓導主任或老師不是奸角,而是根本從無現身——要打倒他們也嫌多餘,太當一回事了,真正的輕蔑不是看不起,是看不見。於是,那就個學生自為的世界,時代不在當下,而是A LevelDSE交界的二零一二年,還有「預科生」這個可堪憑弔的身分,雖不擁抱考試,卻不賤視知識,其中一男孩雅好中國古典文化,會離奇地在無人的隧道用粵曲賣唱,全片也以一道道中英數社科健的高考試題作支柱,再用極高速的對白使之顯得有點滑稽,營造喘不過氣的節奏,配合風格化的畫面和音樂,嘭嘭嘭嘭,充滿力量。那群中學生要反抗的甚至不是人,不是「教育制度」,而是更無形但也更普遍的限制,像慾望、同學之間的比較忌恨、人的膽怯虛偽。片中有同性戀情節,卻沒當議題標舉出來,人人充滿魅力,性別流動自如,放心讓潛意識甚或無意識走出來,搗蛋的搗蛋,發夢的發夢,連犯規都特別充滿快感——《吊吊揈》的男孩為減壓會在圖書館偷走一本又一本金庸,《那日上午》的女孩則在書店用塗改液破壞新書,二人看來規行矩步,卻同屬芸芸學生裡以點點怪癖向世界報復的越界小眾。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 2018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