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28, 2021

Patreon

[郭梓祺Patreon,這是簡介]

《蘋果》被迫關門,想了想,覺得也應當作變化自己的機會。

多年來都想跟社交媒體保持點社交距離,不因清高,而是深知性格已夠自我,沒信心是我玩它而非它玩我,不默默被它conditioned和馴化,或放大某些性格缺憾,畢竟任何一個厲害平台都是無數精英的設計,只為令人流連忘返,《莊子》說的「物物而不物於物」實在不易,更常是自我物化、商品化、唔化。但即管試試看。

之後會將原來在「名采」隔周六見報的文章放這和facebook,第一篇是下周六七月三日,當要繼續交稿,以維持「無腔曲」專欄,這些public的,不付費都可看。至少不用交稿那周,則會寫寫其他東西,或長或短,暫想到的可能包括:

—冷門到平時不會放進專欄的東西

—文學教學點滴

—個人學習經歷

—筆記整理

—讀書摘要

—無聊嘢......

仍設想中。除文字,後二tiers偶爾會貼書法練習,也借此迫自己練好些。

Facebook Page是去年八月見壹傳媒大樓被搜才開,形容時說「決定更落力share自己的《蘋果》文章,開了這page。著有《積風集》、《積風二集》、《積風三集》和《無腔曲》。」不足一年,現在舊文章都隨《蘋果》網頁消失,欲重看可買專欄結集《無腔曲》(見山、序言、貳叄、ACO等處有售,郵購可電郵至untunedsongs@gmail.com)

坦白說,有不少比我更需要金錢支持的人,掙扎過是否應開patreon。但這可能不是零和遊戲,我也會用部份patreon得來的錢去支持我覺得值得支持的人。友人Kayue patreon這句形容我喜歡:「有點閒錢而且覺得我的文章值得一讀才付費。」

感謝一路得到的所有支持。保重。

欲支持請往:https://www.patreon.com/kwokki

Thursday, June 24, 2021

《蘋果》因緣











記憶總有漏洞,又會重生。

這幾天因新聞反覆看見壹傳媒大樓的照片,本來白色的外牆已見灰黄,因偏僻,且低角度,背景通常只有天空。我一直覺得自己沒去過那大廈,不知算不算可惜。今早才想起,去過,十幾年前,《蘋果》辦徵文比賽,因評判是我那時喜歡的作家,寫了篇Umberto Eco書評,竟得奬,放工就在紅磡的學校出發,忘了跟P相約在哪等,總之肯定覺得將軍澳工業區無比遙遠。

頒奬好像是地底那一層,董橋先生頒奬,也贈書,奬狀是個蘋果形的透明塑膠奬座,但不久後一如所有奬座,扔掉了;更重要是奬金,一千字的文章有五千元,覺得不可思議,即晚就去食大餐,從信封拿出大紙結帳。知道我寫了那篇文章的人應不多,翌日回校,學校看更謝生倒見面就說:「祺老師,我報紙睇到你篇文啊。」

這當然不是最初跟《蘋果》的機緣,雖然少時跟報紙就是無緣。

中學有很大段時間,報紙唯一功能是助我完成中英文剪報功課。體育版我會看,剪報順理成章多寫體育,如山度士轉會快譯通等傳聞,老師其實沒法改,不知何故又沒禁止。但入大學知道,竟有同學中學時已入大學幫手編校《廣韻》,也有同學在不知什麼全國英文比賽得過奬。不免自慚起來,覺得實在太遲起步,很想惡補中英文。

應是那時起常看古德明教中英文的文章,讀董橋印象最深則是〈讓她在牛扒上撤鹽〉。後來又沒那時熱衷讀董橋,這也沒甚麼大不了,但許多作者和書、尤其是四九後遭政治壓迫的知識人,都是先從他筆下知道,在大學課程以外打開另一道門。性格從來有某種扮特別的傾向,當中文系同學都在苦讀中文,我就用了不少時間找那些英文書,辛苦查字典,捱下去,如George Orwell——幾年後進英文系念碩士,初交的計劃書天馬行空得很離譜,只因看了陳登原《歷史之重演》就想比較竹林七賢和Hippies的詩歌,完全不知道阮籍和Allen Ginsberg如何比較,竟被取錄,幸好後來改了題目研究奧威爾,都是後話。

也是那時發現董橋是《蘋果》社長,跟印象中又狗仔隊又賣弄聲色的《蘋果》多不相配。但星期天總與別不同,「名采」副刊文章會突然文藝或學術起來。記得馮景禧樓某中文系老師房門就貼著一篇文章,正是批評《蘋果》人格分裂,周日的文藝學術,就像犬馬聲色的教徒周日返教會告解懺悔。未嘗沒道理。

那時也常看梁文道,後來他也進駐「名采」寫書評和文藝,很對應我的求知欲。他寫書評的欄目「牛棚讀書記」綿延多年,寫文藝的欄目「文化動物園」倒很快中斷。我卻特別記得他有一篇寫馮美華——剛google,那文章叫〈訓練公務員的藝術家〉,二零零六年十月見報。

讀那文章才識得馮美華,更重要是知道她剛幫手辦一間叫創意書院的藝術高中,只開始了幾個月,梁文道是顧問之一,因我不出數月就要找工作,正好一試。輾轉終進去了,教到今日。面試時馮美華問:「最近睇咗咩戲?」幸好剛電影節,看了Lars von Trier的The Boss of it All,還胡謅了幾句北歐電影。後來想,要是前一晚看了有線重播《搞乜鬼奪命雜作》又如實說出,不知還會否成功,世事之間的牽連,總使人好奇。

後來開始更常寫文章,每周日仍定時留意《蘋果》副刊,除了專欄特別愛看其飲食報導——向來覺得飲食是最直接的藝術,用大量時間看關於飲食東西,記餐廳名,但不久又會忘掉。

幾年後認識馮睎乾,有段時間電郵來往頻密,昨天跟他說,在電郵用「蘋果」搜尋,重讀他最初寫《蘋果》的電郵串,一路讀下,幾乎是他寫作歷程的側影,像傳說中瀕死時會快速閃回整個人生片段,例如最初還要權衡自己興趣與文章點擊率,後來倒愈來愈揮灑自如。有段時間他多了一個叫「夢邊緣」的欄目,寫流行文化,試過在朋友間「誠徵『2016毒果復刻版新春秋』隊友」,結語非常馮睎乾:「搵我做流行文化版,副刊阿頭對我真係有深不可測嘅誤會。」流行文化非我所長,沒加入,那欄目也很快消失,馮睎乾倒一周七天都在寫他的「十三維度」了,十分慶幸香港副刊有這水準的文章。

一七年底,周六「名采」由一版變兩版,馮睎乾找我和王偉雄隔周六輪流寫一欄,除王兄,見其他名字包括邵頌雄、杜杜、陳韻文、葉漢良等,觀摩之餘,只知不可失禮,自己也做了些新嘗試,能跟他們和其他我欣賞的作家共寫一版,感覺新奇好玩,看他們的文章常有收穫,身為鄰居作者跟身為讀者,這部份的著眼和得著,略有不同。

有時反正夜了睡,會不期然等到深夜二時待名采翌日文章網上更新,率先看看邁克又怎樣保持美妙姿勢笑到最後。發現在「果籽」做主持拍片不斷做新嘗試的有自己舊生,就更覺得世事連繫之奇妙。 

雖只是兩周寫一遍的幫閒,過時過節,《蘋果》還是會送月餅、文旦柚、糉給專欄作者,感覺都是上一代的禮數,很有心。有次拿了幾個文旦柚回家,跟姑媽說,哈黎智英送的。她家除賽馬日不買《蘋果》,平日看的是對家報章,知道的是另一個黎智英,樣子頓時變了變,問:「係咪好人嚟㗎。」

「名采」以外,整份《蘋果》都愈見剛毅,義無反顧,回不去了。一九年社會運動最激烈的幾個月,不止一次心情低落,什麼也不想寫,想過請假,但不想麻煩編輯,就迫自己交稿。如非專欄,最少有三數個月隻字也不想寫。

去年中結集《無腔曲》出版,序言提及這故事: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說,七六年烏拉圭政變後,軍政府創下關閉最多報社的世界紀錄。左翼周報Marcha的主編分別被虐待至死、投進監牢、流放、禁言。後來有一晚,影評人阿法路在戲院看完電影,興奮跑回家,立即打字寫影評,趕在Marcha影評版截稿前交過去。打下最後一個句號才記得,不,報館在兩年前不已被查禁關門。悵然若失,那篇影評就一直放在抽屜裡。

當然懷疑過這故事有多可信。報館被關兩年,心中仍會想著要交稿過去?但再想,故事要說的毋寧是那一往情深、魂牽夢縈。幾十年前遙遠的南美故事,香港人只會被迫愈來愈有共鳴。

去年八月,黎智英被捕、二百警察闖進壹傳媒大樓。到上周,交稿那清晨知道壹傳媒大樓再度被搜、高層被補的新聞,因要監考,已無時間再寫一篇,文末無意中寫下的「衛生每苦拙,願諸君好好營生養生」便因世事演變,竟可順理成章用來送給各個身負重擔、守住崗位的人。這兩句,一不小心也成了在三年半專欄「無腔曲」最後的話。

前日,收副刊編輯題為「謝謝同行」的電郵,一時語塞。是我向她們和《蘋果》上下說才對,謝謝同行。此刻是六月廿四日凌晨,晚上邊聽live邊寫此文,大批市民在雨中聚在壹傳媒大樓外,揮燈支持道別,有情有義。雖知道事情終將如此,來到時還是揪心,尤其聽到人群中這句口號:「我們不會認命。」

剛按蘋果網頁已只餘白底黑字「訂戶通知」,網頁前多了goodbye。想起于右任句:不容青史盡成灰。


原載 facebook page: 

https://www.facebook.com/115921993504352/photos/a.136903794739505/311669080596308/

Sunday, June 20, 2021

論衛生










世人尚在追溯大疫病毒源頭,想起昔日教育電視經典「細菌大王」。九三年首播,細菌首次如此立體在眼前活動,分《病魔的毒計》和《擊退病魔》上下兩集,加起來才半小時,據說籌備連拍攝共花九個月。

主角是霍亂菌師父和徒弟阿細,因黑死病魔王老了要退休,眾細菌將出席週年大會選舉新盟主,阿細扯著師父衫尾去開眼界,小學生自動代入這小鬼角色,師父順理成章變成解話人。無意美化過去,但當年滲透在課程的似乎仍是公民意識,哪怕細菌也重視選舉。

細菌互相吹噓了一輪威水史,結論是「人類一路都咁蠢唔注意衛生,我哋先至有機可乘」之類,末了黑死病大王終於出場,白眉白鬚,但設定上有一小問題:在旁飲酒摸著肚的結大哥(結核菌)沒理由那麼年青,結核病源遠流長,是跟黑死病相對的白死病(The White Death),二者年齡更近才對。

黑死病魔王演說的結語精警:「希望大家繼續努力,出年更加死得人多!」眾鼓掌。但影片真這樣以反派大勝結束,小學生回家怎睡得著,所以下集便形勢逆轉,細菌節節敗退。但影片沒說的是,病魔的毒計之外,人類也有毒計,喜歡內訌,英法作家貝洛克(Hilaire Belloc)在一戰期間發表過短詩〈論衛生〉 (On Hygiene),只四行:

“Of old when folk lay sick and sorely tried

The doctors gave them medicine and they died.

But here's a happier age, for now we know

Both how to make men sick and keep them so.”

首句的sorely tried是被動用法,指人遭受考驗*。末句最絕,具預示能力,最魔的不是病,不是細菌,是人性。

關於衛生的詞語,小時印象最深是衛生幫。那時因金庸劇集知道丐幫,心中一直認為衛生幫就是相反,一班衣裝整潔的人到處巡查,掃蕩江湖。後來知道那「幫」指幫辦,清朝已有的官名。感興趣卻不清楚意思的還有衛生巾、衛生麻雀和衛生波。小學某天,男女同學要分開聽講座,事後見女同學都拿著紙袋回來,若有所思,裡頭似乎裝著秘密,輕但重。電視上當然有衛生巾廣告,總是用試管裝著藍色液體做科學實驗,心裡更加好奇,但已知不能隨便問。衛生波的道理跟衛生麻雀相近,一在不輸身家死人冧樓,一在不交醫院波、不飛剷、乃至不出汗的大叔站立式養生足球。

養生正是衛生古義。《莊子》有「衛生之經」,郭象注衛生作「防衛其生,令合道也」;陶潛詩〈影答形〉則說「存生不可言,衛生每苦拙」。衛生於此都指養生營生,到十九世紀末才轉出今義。說起詞語來歷,中文維基「和製漢語」(即現代漢語中從日語借用的新詞)有以下一段:「彭文祖撰《盲人瞎馬之新名詞》認為和製漢語滔滔入華為滅國滅族之事,抨擊那些套用日本新名詞的人恬不知恥,並著力批評『支那、取締、取消、引渡、目的、宗旨、權利、義務、衛生、要素、法人、文憑、經濟、引揚、相場、切手、讓渡、差押、第三者』諸詞『不倫不類』。」

彭文祖是清末民初人,不出名,書名卻起得有趣,好奇下想找這書,不容易,終在大學民國圖書數據庫尋得,便發現維基描述有誤,作者在書中〈衛生〉一篇根本從未爭拗語文,開宗明義說:「衛生者,保衛生存生活之意。名詞字義皆通順不謬,本無鼓舌之來由。」讀周佳榮〈香港新詞對近代中日兩國語文的影響〉就明白,衛生跟他列出的二百多個例子一樣,常被誤當和製漢語,卻其實早見於香港編印的中英辭典,後來才影響到明治年間日本人的字典編撰。反而查周先生引錄羅布存德一八六九年編成的《英華字典》,與衛生對譯的是 “to protect one’s life”,仍近舊義,能否稱新詞,尚存疑問。

然則彭文祖的〈衛生〉寫什麼?很可反映民初時代色彩,既批評國人不必盲從外人,如學沖凍水涼等,也不得不承認西洋之注重衛生,「西洋之便桶,較吾國之面盆似猶更潔一層」。「細菌大王」下集《擊退病魔》結局說,因人類警醒,細菌再開大會時忽聞門外嘈雜,原來人類消毒隊已經殺到。衛生每苦拙,願諸君好好營生養生。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1年6月19日

*原文作「sorely tried應指sorely tried to get better,苦苦與病魔搏鬥」,經任翻譯的友人鄭遠濤指正,原文有誤,從其建議修改。

Sunday, June 6, 2021

讀碑有感

 
















學書法常有新發現。隸書我少寫,不懂,只偶爾看看。

先前讀到這《五鳳刻石》,刻成在西漢宣帝五鳳二年,公元前56年,耶穌尚未出生,凱撒在打高盧戰爭,今只存十三字。

重點不期然落在最後一行,還依稀可見。

想起「漫漶」二字,形容石刻因久歷風霜,變得矇矓難辨,放在這碑就更富象徵意義。

一年過去,明年只會更漫漶、更漫漶,直至徹底模糊,失卻紀錄,變成口口口口或口口口口,很多個口,卻無人知道在說什麼。

想起元代馬致遠《雙調.夜行船.秋思》有這幾句:「縱荒墳,横斷碑,不辨龍蛇」。龍蛇其中一義是碑上字跡,年代久了給磨蝕,看不清,也不知是龍是蛇。

時間力大無邊,但人類和文化有時對抗的正是時間,才有永垂不朽的願望,幾乎注定輸,但角力之中又會創造新東西,產生另一些美感,像這刻石。


《明報.星期日生活》2021年6月6日

Saturday, June 5, 2021

再見中國,再見香港


 








上周在臉書貼了舊生劉敏婷寫父親的〈續進學解〉後,收到友人N電郵,說文章引發她對父親的懷念,因其父當年也從大陸偷渡來港,在此成家立室,養妻活兒,且一樣不幸走得早:「後來遇上陸生聊天,提到父親偷渡往事,他一臉認真告訴我:『你知不知道你父親是多麼勇敢的人?』那才知道偷渡的艱險。有時候我也納悶,那一輩偷渡者不計其數,偷渡故事卻鮮有聽聞,好像都把辛酸吞進肚子,只留最好的給子女。」

因她愛電影,我便提及唐書璇的《再見中國》,一直覺得仍未得到應有重視。電影七四年拍成,設在文革開始的一九六六,講四個廣州大學生偷渡至港,但因「損害香港及鄰近地區友好關係」遭港英禁播,一禁十三年,八七年才能公映。

四個主角苦心策劃與歷盡艱辛自不待言,只想說說電影首尾。一套如此政治的電影是怎開始的?看片頭分半鐘,會以為在看一部藝術電影:黑白光影矇矓,人以慢鏡在水中浮沉,有清淺的蕩漾和呼吸聲,夢幻得像尚維果(Jean Vigo)游泳短片 “Taris”的一二畫面。但自「編導唐書璇」字卡出現,節奏即加快,水聲增大,畫面變清,回歸彩色現實,鏡頭拉遠,主角原來正與同伴落力集訓,紅歌響徹泳池,鏡頭拉高便映著正中的毛澤東肖像,對焦在那微笑。泳員一字排開聽教練引毛主席「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訓示,同背一頁《毛語錄》,才換回毛裝拿飯票離開。觀眾從主角心聲知道他名叫宋銓,跟他自言那偉大時代格格不入,只因資產階級原罪才打算游水逃亡。

《再見中國》這游水開場是香港電影史上數一數二的佳作,反諷真妙,乍看優雅,實則拼命,且拼命不是教練告誡的「個人錦標主義」,而是更遠大更自由的未來,在最集體的年代,於水中藏著最個人的心願。但最終四主角中唯一事敗偏偏是泳術了得的宋銓,才下水就被大光燈照過正著,一臉茫然,畢生操練真箇付諸流水。

「游水落嚟」只能是成功者的說法,《再見中國》最後八分鐘,餘下的三人「落嚟」了,在警察口中,電影第一次出現廣東話,鏡頭隨警車車窗映著香港街景,中銀天台還寫著「毛主席萬歲」,不期然代入主角們的視覺,香港是如此陌生而遙遠。但這就是人間樂土嗎?不,唐書璇拒絕便宜結局,既濟仍是未濟,才顯見人生之憂患。再無全天侯政治廣播,但馬路與股票行的喧騰一樣沒能使三人安寧,在夾縫間幻滅,失落或癲狂,或笑,或哭。有人從相信馬克思變成相信主耶蘇,但一樣像虛情假意;有人在尖沙咀火車站徘徊,不知應否乘車回去。以偷渡下場之黯淡而言,電影非但沒「損害香港及鄰近地區友好關係」,甚至差點隱隱呼應大陸當年拍攝反偷渡劇那種「逃亡香港,死路一條」的信息。最後,誰人在沉沉夜色中穿著美麗而假的膠花,鏡頭凝定在那推窗動作,頭上一片天就只那樣渺茫。

驚人的是,唐書璇翌年就拍成《十三不搭》,題材和風格都跟《再見中國》截然不同,以打麻雀為主題貫穿八段短片,題材大眾,但取態偏鋒。《再見中國》的尾巴實已下啟導演對香港的態度,不是義無反顧地維護,往往帶點距離與批判,優點是夠怪,我想到的形容詞包括反諷、幽默、冷峻。

有段寫一個南來文人在大學教古典文學,講〈赤壁懷古〉,最愛放工跟說普通話的老友打牌唱曲,或在房內聽曲看書。但他跟房東和香港學生都有隔膜,認同的書店又無人問津,關鍵是老友還要移民,雀局快散了,有晚回家躲進廁所,暗場交待自殺。包租婆發現異樣,走進他房間發現桌上一信封。不,不是遺書,是錢,她笑著出來跟老公說:「唔怕唔怕,好彩佢交低兩個月租喺恕。」處理當然不現實,但對主角縱有同情,唐書璇最少是選擇了黑色幽默而非感傷。

因為政治,曾有一大堆人從中國逃難到港,也因為政治,目下又有一大堆人黯然離港,同樣有偷渡有移民,不禁想起新亞前賢常提及的花果飄零。今日看唐書璇這兩部戲,除了為其破格與膽識而生讚歎,也因更易明白劇中人的錯置與寂寥而生感歎吧。友人N說上一代來港者那不為人知的辛酸,說不定也是離港者下一代將追尋的疑問?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1年6月5日


《再見中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XlWDzABOSs&ab_channel=cadol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