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October 27, 2018

回家吃飯


小時有段時間返教會,為表聖潔,農曆新年死口不說「恭喜發財」,親戚拍門「恭喜發財」,開門時便以「新年快樂」回應,非常九唔撘八。現在相反,每逢回家吃飯,不論日子,或裡頭有沒有麻雀聲,進門就叫「恭喜發財」。

那天在反「明日大嶼」遊行中途離去,匆匆去學琴,學完匆匆去買蛋糕,趕回順天村老家,吃姑丈和家姐的生日飯,未入門已聽到麻雀聲,穩腳是阿爸、家姐、小時把我凑大的姑媽和姑丈,那晚芳表姐也來了,我才不用早點回去戥腳,讓阿爸離場專心煮飯。收麻雀的總是我和智障的伯父,他喜歡把麻雀一隻隻放到鐵皮盒去,做完很滿足,他見我入門時拿著蛋糕也興奮,全晚小聲重複:「有蛋糕食。」把木板蓋到麻雀枱上就可開飯,主角除了湯,就是那碟魚。家裡無大無細得過分,阿爸總說:「睇吓姑媽又買左咩魚孝敬你?」水上人對魚特別講究,少吃斑,冬天有時吃懵仔,那晚則是金䱽,每隔幾次就有我從沒聽過的魚。他們食頭食尾,啖啖肉的留給都已幾十歲的小朋友。旁邊通常有小碟霉香馬友或魚乾,笑說從前說的「鹹魚青菜」,現在不知多昂貴。表姐在家中煮好一隻雞拿過來,阿爸前天臨收工也在船邊撈(不用釣)了條墨魚,灼熟切片雪凍。

話題起初總關於麻雀,輸了的姑丈說家姐如何欺騙老人家,然後如常轉到他們舊日在艇和黄大仙的生活。那晚比較特別,姑媽說書只讀到小三,和阿爸爭辯天台學校究竟在三十一座還是三十二座,手比指劃,靠回憶把黄大仙七層大廈一幢幢還原出來。姑媽說,沒再讀,因沒心機,況且那時還要替伯父做功課,一人做兩份,結果走去玩,此後識字都靠聽中文歌,像羅文,「做咩唔話我有品味?」小時是她教我識字,教會小學要學背主禱文,記得她有好幾個字要去問我的唐兄,應是那刻才發現大人原來也會不識字。她突然說,我前一天的專欄文章,她看了。我和女友幾乎同聲說:「吓?咁難!」上回我寫英瑪褒曼。她本來說因為那周六有馬跑,姑丈看《蘋果》馬經(平時不看《蘋果》),過了一會才說,你兩星期寫一次嘛,都在掛牆月曆打星記下了。啊。

她笑說,你下次寫:「屋企有幾個老人家,好鬼爛賭,沉迷打麻雀,成日要我早啲返屋企戥腳,我雖然唔鍾意打麻雀,又成日冇糊食,都要同佢地打......」內容似乎一早想好,為什麼要寫這些?天曉得。雖是說笑,但複述她的原話在這裡,代她寫文章,嚇她一跳,博她一笑,好像比其他東西都重要。

她問,彩雲村十九那個陳生你記不記得?我說不記得,但故事聽她說過太多遍,好像也記得了。她前天在𨋢遇到陳生,陳生問,你個仔現是不是很大個。她知道陳生指的是我,說那個是姪仔,已好大。然後陳生提起三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時我讀幼稚園,有天跟姑媽撘𨋢,到十一樓,她大意,自己先出𨋢,留下我一個,𨋢就走了。幸好陳生在旁,到十九樓,又陪我回十一樓把我送返,才安然無恙。我驚訝陳生會記住咸豐年的事,此時呷著白蘭地、開口就一擊即中的姑丈說:「哈老人癡呆係咁上下。」

話題回去姑媽當年不讀書,那玩什麼呢?沒錢,玩的就是石仔和繩。繩有什麼好玩?「穿黎穿去嗰啲囉」,她雙手在空中來回,大家雖不知名堂,卻一下明白她指什麼,隨手找來一條繩,打好結,左手右手勾幾下,纏在一起如被上手扣——繩太短,解了再結。起好長方陣,傳給下位,這是蜻蜓,勾幾勾再傳,這是彈床,但來回傳幾下已到盡頭,又變回蜻蜓,誰都不記得更多花式,一致肯定這遊戲就是如此無聊。阿伯說:「有蛋糕食。」

拿出蛋糕,我負責撕開紙盒當碟用,但手腳太慢,被大家取笑;插蠟燭,又忘記先在底下加膠托,蠟就掉到蛋糕上。「衰仔真係爭你唔落」,阿爸說。「冇法啦孻仔係咁」,我說。關燈,阿伯心急爭著吹蠟燭。呼!希望大家身體健康,無愁無慮。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10月27日

Saturday, October 13, 2018

人如何成為自己?



大學攻讀物理的友人L說過這故事,解釋自己如何從頹廢青年變成物理迷:中學有天吃過午飯,沒事幹,回課室閒坐。旁邊的同學飲完汽水,在桌上把玩可樂樽,滾來滾去,一下大力了,他眼看樽凌空飛走,就在這瞬間意識到,只要數據充足、數學夠好,便可完美地預視玻璃樽以什麼角度著地,每塊玻璃用什麼速度往哪方向走多遠。在玻璃爆破聲、驚呼、找掃帚免得老師發現等等之前,他的人生起了重大變化。

這故事接近電影或漫畫橋段,玻璃樽的翻騰如慢鏡,突然有光從天打到頭上而得頓悟,是庸常生活中的神性時刻。但後來不禁想,這種如此完美的故事真可靠嗎?絕非質疑友人誠信,生活中固然有刻骨銘心的片刻,但誰都知道記憶難以捉摸,為了令自己的人生更明白可解,人往往從後向前,在混雜的關係網絡中,挑出畫鬼腳般有跡可尋的因果線索。假如他高考失手,結果沒考上大學讀物理,這玻璃樽種下的因,還會同樣重要、閃閃生光?

再進一步,人能把旁觀的經歷當成自身回憶,用來說自己的過去嗎?這是最近看完關於英瑪褒曼的紀錄片“BergmanA Year in a Life”想到的問題,八月在瑞典烏普薩拉過百年歷史、格局本身充滿電影感的戲院Fyrisbiografen初見,但無英文字幕,等到上周日才在Cinefan的節目看了。紀錄片題目的「一年」指一九五七,褒曼那年拍成《第七封印》和《野草莓》,另一邊在拍電視劇,還導演四個舞台劇,周旋於四個女人之間。紀錄片問的除了「怎麼可能?」,還在意他如何把自己放進電影去,主角對死亡的恐懼,對只顧工作而忽略家人的懊悔,都是他本人的困惑。

紀錄片中最精彩的一段,卻正是對這個「自己」的質疑:褒曼哥哥Dag晚年在訪問說,不,褒曼一些自傳式電影中,主角成長所受的欺壓,都是假的,因褒曼是家中幼子,既乖巧,也受愛護,自己才是反叛者,常遭父親痛打,褒曼只是旁觀。然後電影剪接到褒曼晚年的《芬尼與阿歷山大》,主角阿歷山大是個小男孩,因哈姆雷特式的不忿,一再觸怒做主教的繼父,先被拍頭,再被打藤,完了還要尋求原諒,不屈服就繼續打。此時,紀錄片導演巧妙地把焦點移到站在後面不作聲的妹妹芬尼,看,那才是真正的褒曼,所謂成長的反抗與屈辱都不屬於他的。我從未如此細看戲中芬尼的臉容,多麼倔強而敏感,每一下打藤聲劃過,臉上都微微顫震,感同身受。

Dag的話有多可信?從褒曼的反應可見端倪。他知道哥哥竟在訪問說了這些,大怒,禁止片段出街,如今二人都已過身,觀眾才在紀錄片首次看見內容。在斯德哥爾摩時參加由電影學者Mikaela Kindblom帶路的褒曼城市遊踪,路經褒曼發跡的小劇場,她也說他從初出道編寫的劇本《折磨》開始,便一路誇大自己小時被折磨的形象,成為自我理解的重要部分。

但再想,褒曼電影裡反父權色彩那麼強烈,真正的屈辱,會否正是沒有哥哥承受過的屈辱,不能理所當然地解釋性格?可能恨不得被打的是自己,才那麼介懷哥哥若無其事就破壞了他小心經營的人生劇本。對部分創作人來說,無創傷的童年都是蒼白的,一帆風順才是魔咒,成功需要故事,有陰影才有可以挖掘下去的根,借也要借回來,一生持續創造的不單是作品,更是自我,真相與謊話的界線模糊起來,在三分欺騙與二分自欺之間,像張愛玲說的:「連我也被自己感動了。」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0一八年十月十三日

圖:Fyrisbiografen大堂,作者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