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December 22, 2018

奧威爾的子彈



上周六在北角Booska書店做了一場活動,講奧威爾(George Orwell) 的兩篇散文,寫他年少時在緬甸這英國殖民地做警察的經歷,對權力的敏感一直貫穿往後著作。〈絞刑〉記他一次旁觀死刑而驚覺其荒謬,〈射象記〉也寫死亡,荒謬的卻成了自己,雖是唯一手持長槍的白人,在村民的圍攏和壓力下卻最無力,為了不被取笑,不得不殺掉一隻走失的大象,慢鏡般看著牠中槍後下跪、喘息、瞬間衰老。那一發子彈令他耿耿於懷。

有些人終身都在洗脫原罪。奧威爾在印度出生,父親是當地殖民官,負責售賣鴉片給中國。他一歲返英生活,後入讀伊頓公校,十九歲重回亞洲,在緬甸做了五年警察,前半生都站在帝國、中產、權勢的一方,這統統成為他後半生攻擊的對象,並像方法演技派的演員般重視經驗,寫流浪漢前真去做流浪漢,寫打仗前先打仗。

離緬甸後兩年,他用真名Eric Blair發表法文文章批評大英帝國在緬甸的剝削(曾在伊頓教他法文的正是《美麗新世界》的作者赫胥黎),出版第一本書才用筆名George Orwell,三十年代的四本小說都不出色,兩本壞得他死前表明不許重印。散文和紀實報導倒得心應手,靠近社會主義,卻常批評英國左派,對蘇聯及其代表的共產主義尤其懷疑,最明顯是寫西班牙內戰的《向加泰羅尼亞致敬》。那時奧威爾為了對抗佛朗哥而親赴戰場,目睹蘇聯不單沒幫忙,還鎮壓理應同反法西斯的自己人,見識到政治宣傳的威力,有天也在戰壕喉嚨中槍,差點喪命。那一發子彈令他立志把政治著作變成藝術。

《動物農莊》是奧威爾小說上的突破,命運卻完全受時代決定。對於史達林的真面目,奧威爾看得要比邱吉爾高明,四四年邱吉爾仍被史達林的魅力迷倒,屢說喜歡這位Uncle Joe,覺得只要二人每周同吃一頓晚飯就可解決波蘭問題。

奧威爾同年卻寫成《動物農莊》,但當時英美與蘇聯友好,書中諷刺太敏感,一直找不到出版社,拒絕過的包括詩人艾略特(T.S.Eliot),在英國「資訊部」(這Ministry of Information即《一九八四》裡「真理部」的原型)任職的史慕列(Peter Smollett)也從中作梗,後來才發現這人是蘇聯間諜。《動物農莊》四五年出版,時來運到,對應冷戰新格局下的猜疑氣氛,不久便一紙風行。「冷戰」一詞本就由奧威爾在同年的散文所創,比邱吉爾那象徴冷戰開始的「鐵幕演說」早一年,五十年代美國中情局出資把《動物農莊》改編成動畫作抗共宣傳,更是後話。

那晚在Booska由此提到英國自由派學者屈臣(George Watson)的文章〈史達林騙了知識人?〉(“Did Stalin Dupe the Intellectuals?”)。三十年代歐洲那堆曾傾慕蘇聯的左派,只因不知史達林的殘暴才誤信?屈臣說,才不,這不是開脫的辦法,蘇聯勞改營的規模和慘況在英文世界早有報導,誰視若無睹?正是讀書人,包括名重學林的韋伯夫婦 Sidney and Beatrice Webb),在「大清洗」(Great Purge)前後還著書推許蘇聯是人類新文明,維護秘密警察,法國作家紀德(Andre Gide)甚至嫌史達林不夠殘忍。不過紀德三六年受邀訪蘇後實有很大的失望與質疑,屈臣一筆抹去並不公道。

奧威爾是這潮流中的異數,從未踏足蘇聯,卻以先見之明看到極權的可怖,跟當時歐洲的左翼打對台。在散文〈在鯨魚中〉(Inside the Whale)他便譴責英國三十年代的文藝界,斯彭德(Stephen Spender)和奧登(W.H. Auden)等詩人迷戀蘇式暴力,但只有在公校成長、衣食無憂、不知謀殺為何物的人才會奢談謀殺,雖沒明言,卻隱見奧威爾嫌這批作家不如自己懂得反省出身,了解權力迷人之處,射過象,中過槍。

他對那兩發子彈一定心存感激。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12月22日

Saturday, December 8, 2018

帶子狼的孤寂


多年前有個舊生進了演藝,說起上馮慶強的課,問她他教什麼,她答:「佢教熱血。」我不常看漫畫,卻喜歡聽阿強講漫畫,他說話有股勁,彷彿是幾十年生活的艱苦經驗磨練出來,屬於上一個年代,語氣間常嫌今日香港整套意識太乾淨太安全,「連想像都咁規矩」,少了一種天然的生命力和膽識,創作的故事於是也懦弱,「好淋,睇到人蠢晒」。

他最近在北角開二手書店「Booska古本屋」,也賣漫畫,有次聽他介紹七十年代的漫畫《帶子狼》,眉飛色舞,說這本是日漫巔峰,便找他上周日在九龍城書節做講座。我預了人少,但沒料到那麼少,心中歉疚,但他開始講了幾分鐘,聽到他話中那股勁,又釋懷了點。

阿強由二戰後日本漫畫的發展說起:關西等地生活環境惡劣,當時漫畫的中心在東京,關西漫畫家便取描繪社會現實一路,用這傾向成人的「劇畫」來挑戰以手塚治虫為代表、重視小孩的「漫畫」。經過陰暗的辰巳嘉裕、左翼的白土三平、更詩化和個人化的柘植義春等,日本漫畫的向度大大拉闊,分眾更精細,編劇小池一夫就在這背景下寫成《帶子狼》,背景設在江戶時代,手法傳統,重視劇情和人性矛盾,阿強說現在會嫌這些老套或太商業而看不起,反易忽視當中說故事的高超技藝,「你做到先算啦」。

強人一面倒強大並不好看,因沒張力,《帶子狼》裡被陷害而要復仇的主角拜一刀也要有他的負累和牽掛,那就是坐在手推車裡跟他一起浪跡天涯的小兒。我原以為對《帶子狼》全無認識,但阿強播了漫畫改編成電視劇的主題曲,不就是「月亮光光月亮光光」?當年香港版由鄭少秋翻唱,名為〈天涯孤客〉,「行遍天涯離開家園,沉痛看月亮」寫的便是拜一刀,忽然有種後知後覺的喜悅,如同上周知道《男子當入樽》的觀眾席上竟然坐著Sailor Moon——那時井上雄彥憑畫寄意希望追求《美少女戰士》的作者武內直子,結果不敵畫《幽游白書》的冨樫義博,比湘北大敗還要黯然。

阿強提到漫畫裡幾個段落,有段關於狗仔我印象最深,他說單是準備講座時把漫畫放在電腦掃描也「毛管戙,眼濕濕」。那回沒解釋流浪的父子二人為何收養了一隻狗仔,只見拜一刀用箭射狗,狗被打中倒地,哀鳴,又再中箭倒地。他不是好人嗎?原來箭頭包了布,狗沒大礙。為何拿狗出氣?沒解釋。轉眼間狗已長大,能自如地避箭。畫面一跳,幾個貴族在練習策馬射箭,用活狗作靶,到狗一一死去無狗可用,下人便外出搜尋,見拜一刀父子帶著狗就要沒收,兒子當然傷心。阿強說這裡的處理高妙,父親那麼cool,怎會安慰兒子說道理?他只把兒子放回手推車,沒對白,但單是個抱起那畫面,父子情已盡在不言中。那狗訓練有素,可避開貴族的箭,最終還能逃脫找回主人,卻在跑回兒子身旁時被追上射死。特別是這段畫面並不煽情,兒子對狗死的哀傷,很快變成對人的仇恨,拜一刀殺了人,葬了狗,父子又要往別處繼續漂泊。

阿強說現在沒這種漫畫了,人在劣境,知道連狗也須適應,但現實殘酷,無論多不甘心也要把狗交走,狗最終還是被殺,但小孩就在過程中變得堅強,痛恨是被容許的,現在則可能覺得太負面,「連最初射狗都會覺得嘩虐待動物唔啱喎」,結果想像力也收窄。他引大島渚說,「人道主義解決不了階級矛盾」,到最後你只可靠自己來對抗嚴苛的現實和失敗,不需可憐或同情。故事令你傷心,但同時告訴你人生往往不由自主,深愛的東西會離你而去,所以漫畫的象徵就是孤寂的狼,快意恩仇,有種特立獨行的氣慨。聽到這裡我再度後知後覺:講座那樣孤清,原來也是應景的。

Booska古本屋」: 北角英皇道294號五洲大廈地下E舖,周五、六、日開門。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