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anuary 17, 2013

最緊要好玩


有時見人提及某部電影,臉上那情不自禁的著緊,便要比電影裡的影像更令人深刻。究竟是甚麼打動了他?不久前,偶然跟伊力盧馬的剪接師Mary Stephen吃飯,她說起法國導演華達(Agnes Varda)的《沙灘上的華達》(The Beaches of Agnes),對八十開外的老人還拍到活力四射的電影,臉上即有那種「真是好東西」的讚嘆。記住了戲名,打算找電影來看,便發現今年「香港獨立電影節」的回顧導演,正是華達;選播四齣電影的最後一部,就是《沙灘上的華達》。 

回顧的四部華達電影,看後覺得都充滿力量,以前竟然全部錯過。1961年的《五到七時的琪奧》(Cleo From 5 to 7),單看懷疑自己患癌的女子在琴邊從輕鬆唱到悲愴,站在全黑布景下流起淚來,然後鏡頭一下快速zoom out又回到光潔大廳的一場,便知導演的調度有多厲害。1985年的《無法無家》(Vagabond)講一個流浪女子,除了關於wander與wither之間的界線,悲傷與虛無的抉擇,還別有一種你睇我好我睇你好的味道;有苦自己知,不用羨慕。2008年的《沙灘上的華達》是坦誠的自傳作品,自由穿插,歡鬧而動人。可惜我對她和她丈夫積癸丹美(Jacques Demy)的作品都不熟悉,但可想像,法國電影圈中人看見會多感觸。

四部選播作品中,我最喜歡2000年的紀錄片《拾穗者與我》(The Gleaners and I)。華達拿著「撿拾」這主題,便從米勒(Millet)的名畫《拾穗者》(Les Glaneuses),講到現代的種種拾穗者,有的撿拾在農場任其腐爛的葡萄,有的撿拾因為生得太大而早給傾倒的薯仔,有的在城市的垃圾堆中撿蔬菜、撿家具、撿破爛,華達則提著攝錄機到處走,撿拾可資放入電影的材料。

在《拾穗者與我》,華達一早就把觀眾引進她的主觀視角,收起習以為常的控訴,以她的喜悅和靈敏觀看世界。在這眼光底下的一切事物,莫不是藝術。四處撿拾、往往太早給誤認為命苦的集體,都給還原成各有樂趣和前因的生命;生得太大也太不規則的薯仔,有的原來長成了心型,華達後來還為他們開了個展覧;就連家中天花滲水遺下的水跡,亦令華達想到一幅幅抽象畫,看久了還喜歡上來,便再無意修葺。

於是,看電影時我不禁想起了西西的散文,如《畫/話本》和近一點的《縫熊志》。西西大概比華達內斂百倍,但那創作的狀態,看上去卻很相近:創作首先都是自己喜歡的遊戲,樂在其中,再邀人一起乘坐穿梭機打個空翻,最近要好玩。但認真才好玩,而且總有關懷,不可兒戲。充滿童趣,卻不幼稚。

《拾穗者與我》初段有一處很好看。華達訪問了兩個以撿拾超級市場丟掉的過期食物為生的漢子。他們說,食物其實還未變壞,鏡頭影住他們尋寶一樣,在垃圾筒裡撿魚撿瓜。然後鏡頭一跳,去了某高級餐廳,廚師正在煮些精緻菜式。華達問廚師,這樣會否製造大量廚餘,用剩的東西怎麼辦?廚師答,不會的,剩下的扁豆會用來弄湯,魚骨也可熬成醬汁,都不浪費。但這樣前後兩段剪接起來,未免會讓觀眾懷疑,廚師只是在推搪嗎?但華達這個級數的導演,又不可能這樣利用廚師,靠出賣一個人來表達所謂的信息。葫蘆在賣甚麼藥?原來,這廚師本身也是個撿拾者,撿拾是他祖母傳下來的學問。華達跟著他在田間撿拾他人沒收割的蔬果時,他才說,除了減少浪費,這也培養了自己對食物的判斷,向來樂此不疲。前後兩幕加起來,至此便完整了。

華達跟人的對答,少有刻意為之的機鋒,更多是自然而然的靈動。例如有一幕,她坐在一男子以撿拾回來的家具撘建的小棚子裡,跟他說,這真是個避難所。男子有點愕然:「避開什麼?」華達脫口而出的回答,英文字幕譯做: “A shelter from emptiness”,因為棚子充滿東西。但男子說,他追求的,其實是 “lessen-ness”,妙語連珠。

另有一處,華達在街市發現了一個邊拾邊吃的人,拾起蔬果即放口中。有天他正在吃西芹,華達走近,將會問個什麼問題?她問的是:「你經常吃西芹嗎?」華達這問題看似平常,卻頗令我驚喜,因為這提問似乎不在某個習套之內,或用某種句式或語氣把男子安放在既定的分類底下,直接而平等。男子說,有時吧,然後便把西芹含有的營養逐一列出。我們後來知道,他有個生物學的碩士學位,為了理念撿拾,電影接下來便講他的故事。

我從未看過如《拾穗者與我》這樣自由的紀錄片。那不是單純的衝破束縛,而真是到了「從心所欲不踰矩」的境界。熟知規矩何在,同時渾忘其中。似乎是順著直覺勾連線索,背後卻有對紀錄片之通盤把握。這嫻熟在《沙灘上的華達》尤其明顯。有時抽離,如在展覧廳中憶及往事時哀傷起來,華達便不是對著鏡頭說話,而是用後一部攝影機,影住自己如何對住鏡頭說話;有時介入,如她在戲中幾段戲謔的演出。如同以無厚入有間,華達便提著攝影機,遊刃在世界的肌理之中。

《拾穗者與我》捕捉到的偶然也好看。例如,華達在一家賣舊物的店舖發現了一幅畫,走近一看,碰巧就是米勒和貝頓(Jules Breton)的兩副《拾穗者》的結合。華達快樂地把他買了回家,臨行前還特別強調,這不是電影技倆,是真的偶爾碰見。過了一會,華達跟著友人撿拾,偶然又從垃圾堆中,發現了一個指針都已丟失的時鐘。華達看了喜歡,帶回家中,影著鐘面,只有刻數,沒有滴答,時間看似停頓。她自己,卻突然在鐘後徐徐滑過,如風乍起,吹皺平靜,像個可以把玩時空的精靈。

世界的確充滿偶然。香港獨立電影節在《沙灘上的華達》後特設座談,我到那晚才知道,Mary Stephen臨時成了講者之一,偶然得有始有終。說起華達人生閱歷之豐富,她提到陳安琪拍攝的《三生三世聶華苓》,另一部我最近看了覺得出色的紀錄片。華達和聶華苓那一輩人,都有不凡見識,紀錄下來,有助我們隱約知道井外有天,這也是看電影的重要之處。


《明報.星期日生活》二0一三年一月廿七日


老人與愛

 
漢尼卡(Michael Haneke)與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電影的差別之大,就如二人戲中迥異的小孩:阿巴斯的小孩明亮可人,漢尼卡的陰陰沉沉。但二人今年的新作,碰巧都關於老人與愛。看後發現,兩部戲竟然還可以相提並論。醫學進步,藥物愈來愈好,人會愈來愈老。漢尼卡和阿巴斯,都用電影示範,單是平白地拍住一個老人生活,憐憫已會油然而生;生命慢慢枯萎,生活是如此力不從心。

最初知道漢尼卡的新戲名為《愛》(Amour),本有種不祥預感。這樣的導演,起個這樣的題目,一定盡力撕破偽善,充滿反諷。上一部《白色絲帶》既然把小孩拍得神秘而殘忍,今回把鏡頭對準老人,肯定更令人難堪。結果發現,不安是不安了,但漢尼卡在《愛》卻多了一種異樣的溫柔,剛強地呈現了他對衰老與死亡的態度。

有三個傑出演員和一間屋,便可拍出一部好戲。男主角杜寧南(Jean-Louis Trintignant)便是《同流者》裡的冷酷男子,也就是奇斯洛夫斯基的《紅》的竊聽老翁,今年八十歲。女主角艾曼紐麗娃(Emmanuelle Riva)便是《廣島之戀》的漂亮女子,也就是奇斯洛夫斯基的《藍》的失憶老婦,今年85歲。

電影開始時,消房員破門而入,女的安祥地抱著雙手躺在床上,身上佈滿小花。鏡頭一轉,回到幾個月前,兩老人去了聽音樂會,然後乘車回家。那是唯一的街境,因為電影接下來的兩小時,全在他們家中發生,逐步看著二人如何走到開首的一幕。是以偶爾在窗口降臨的灰鴿、老翁的夢、油畫裡的風景、舒伯特的音樂,全成了老人與外在世界的最後聯繫。由是,老翁最後在客廳關掉音樂,意義便更重大。

《愛》的故事很簡單。一天老婦突然如機器失靈,原來是中風先兆,後來情況日壞,最終癱瘓卧病床上,老翁不斷照顧,到最後卻不忍大家繼續受苦,突然用枕頭把她焗死,然後自殺。

相對於《白色絲帶》和《暴狼時刻》,我更喜歡漢尼卡幾部以當下為背景的電影。他對種種與現代世界共生的問題,總是特別敏感。我們平時是眼不見為乾淨,他卻以電影逼人直視,不許顧左右而言他,如《愛》裡頭與到訪的親友提及老婦病況時,兩老人總是重覆,不如轉轉話題吧。有次演女兒的雨蓓(Isabelle Huppert)終於按捺不住,以短促的問題,反詰要求轉個話題的父親:「例如呢?」

我們應用電影來說些甚麼話題呢?像《愛》這樣的故事,平日在新聞或也偶有所聞,不落入奇情,便落入悲情,甚或索性以變態歸納。事實是,我們都有太多禁忌,結果只能用大而化之的說法側身過去。說起生老病死,便趕忙搬出生命的尊嚴或神的安排之類。漢尼卡當然不循此路。他刪去溢美與可憐,寫實地展示戲中人在各階段的反應。老婦的健康逐幕轉壞,兩老人無可奈何,只能見步行步,被動地積極面對;同時盡量不讓外人知道,免卻再多的解釋與慰問。但到最後,老婦已經不肯進食,渴望死亡,一晚,還不斷重覆著單字叫痛。

這幕很見導演與演員的功力。鏡頭寂然不動,影著老翁走到床邊,邊講故事邊安撫她。那是他的一次童年回憶:某年他需參加一個夏令營,臨行前,媽媽囑他每天寄明信片回家,報告心情:快樂的話畫花,不快樂則畫星星。結果是星多花少。故事講完,老婦安靜下來,就在最平靜的一刻,老翁便突然下手。此中心情轉變之曲折,回憶與現實、靜與動、樂與悲、愛與恨之交纏,全在同一鏡頭內完成,形式簡潔而內容深刻。不久之後,我們又見老翁買來一袋繽紛的小花,取出一束白色的,用顫震的手拿著剪刀,逐朵剪下,讓花落在洗手盆內,以水洗淨──水龍頭又長開,如同最初發現老婦不適的時候。

王爾德說,我們雖然都身處溝渠,卻總有人抬頭望星。我不肯定老翁媽媽叫他畫星是否有此寓意,卻肯定此時他手中逐一掉落的白花,已不再是花,而是最後的快樂之寄望,點點如長夜繁星。然後,老翁把房內的雜物統統拿走,並謹慎以膠紙封好房間。他就這樣一個人,為另一個人恭敬地舉行了一場無人出席的喪事,回應了電影初段,老翁提及友人那場紕漏百出場面尷尬的喪禮。雖然同樣關於集體自殺,但《愛》與漢尼卡的首部作品《第七大陸》比較,懷抱顯然不同:那次,死亡顯得荒謬而冰冷,充滿控訴;廿三年過去,這次死亡雖是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而那也正是兩位老人最後的尊嚴所在。

阿巴斯的"Like Someone in Love"沒有喪禮,不知有沒有死亡,但同樣有老人和愛。容許文雅一點的話,電影或可譯做《如沐春風》,稍稍改換成語的傳統意思,借春字點出了愛,風則從阿巴斯的舊作《隨風而行》及《春風吹又生》一路吹來。電影以東京為背景,講的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教授跟一個應召女孩的故事。女孩的男朋友誤把老人當成她的祖父,無可奈何,老人和少女唯有將錯就錯。

在《如沐春風》初段,老人不免於落寞:精心預備了一個晚上,煮好飯餸,買了好酒,難得等到少女來臨,她卻一早睡著。我們看著老人獨個把餐桌的蠟燭一一點上,過了一會,又只好一一吹熄。中段開始,電影的節奏加快,於是心急卻體貼的老人,便總是在鏡頭前走來走去,得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事件,穿鞋脫鞋,勞勞碌碌。幾件事同時發生,他年紀又這樣大,結果便忙得一事無成:幫朋友翻譯的五行文字沒譯成,將要出版的書未及校對,煮好的湯放了在雪櫃尚未弄熱;就連後來照顧被打傷的少女時,放了在微波爐加熱的鮮奶也沒時間取出。有一幕,他把家中電話線拔掉,觀眾大概都會鬆一口氣,終於多了一分清靜,少了一項騷擾。另一幕,他駕車時無端睡著,這是死亡的預告嗎? 阿巴斯留下了許多空白,正如電影的結尾。

最後一幕,老教授在屋內既要照顧受傷的少女,又要張望那個已追至門下的激動男友。窗外是一片小朋友的歡樂叫喊。突然,卻是一聲巨響,玻璃窗被石擲破,老人跌倒地上,電影就如此謝幕。這結尾的風格大異於阿巴斯之前諸作,反有點像漢尼卡。後來知道,電影原叫“The End”,這就是老人的現代啟示錄嗎?我倒想起了詩人艾略特的 “The Hollow Men”。詩的最後四行,先三次重覆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最後一句便是 “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若把句中a whimper與a bang對調,四行詩也就押韻了。莫非家中生活細緻講究的老教授,生命就以這從外而至的一聲巨響戛然告終?這是老人追尋愛的後果嗎?阿巴斯沒解釋,但比對戲中住在老教授家旁,一直屈居小屋看不清外面的老婦,或又有多點頭緒。  

漢尼卡今年剛好七十歲,他欣賞的阿巴斯則是七十有二。《愛》和《如沐春風》講的,都是他們的同代人。現代社會走得快,關於老人的電影卻遠遠落後,往往淪為庸俗的歌頌或悲情。再拉遠點,或許電影也如老人,早過了默片的孩提時代,要在跌跌碰碰裡摸索前行;也過了聽雨歌樓的三四五十年代,過了六七十年代意氣風發的壯年。而今垂垂老矣,面容蒼白,但還不時給人拉去化濃妝、翻筋斗。漢尼卡和阿巴斯卻在這潮流裡頭,以各自的觸覺回應現實,既幫我們認識人和世界,也幫鬢已星星的電影發現他自己的尊嚴,這都是《愛》和《如沐春風》的可貴之處。


《明報》二0一三年一月六日






Tuesday, January 15, 2013

人和書的蹇途



兩個月前,讀到周保松傳來高爾泰寫的〈文盲的悲哀——《尋找家園》譯事瑣記〉,文章執著於求真,態度很可敬,於是便想讀《尋找家園》。事關近代中國史,大陸版自多刪節,所以買來的,是台灣印刻的版本。封面黑白灰,近五百頁,感覺厚實沉重。

高爾泰今年七十八歲,專攻美學,《尋找家園》是他對幾十年苦難的憶述,反右後有文革,八九民運後第三度入獄,最後經香港流亡美國。歸納起來都是寥寥幾句,唯幾句能歸納的,想必比失去的多,所以就有了書。在書中,高爾泰沒困在自己的悲情之中,文字和感情都克制,對經歷以及書的寫法,一直清醒。知道了全書結構,就更明白他在〈文盲的悲哀〉的感概,以下以其文其書,兩相發明。

《尋找家園》幾年前在內地出版後,頗受注目,有出版社希望將之譯為外文。高爾泰不諳外文,自稱文盲;悲哀,則是譯書過程中之感受,既因中間人不老實待人,也因翻譯者不尊重作品。高爾泰說,幾經周折,書終交給一個地位顯赫的譯者「G先生」手中。書很快譯好,高爾泰卻發現大有問題,於是不得不拒絶出版,再另找譯者。不難查出,此「G先生」就是美國譯者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

〈文盲的悲哀〉寫的,固然是高爾泰的一面之辭,但就算一個人落口供,也有疑點重重和合理統一的分別,所以可先看看他的話:「G譯和原文最大的不同,是加上了編年:
一九五六、一九五七、一九五八……,並根據這個先後順序,調整和刪節了原文的內容。由此而出現的問題,不在於是否可以在直譯和意譯之間進行再創造,也不在於是否可以按照歷史的原則而不是文學的原則來處理文本。問題在於,所謂調整,實際上改變了書的性質。所謂刪節,實際上等於閹割。」

讀過《尋找家園》,自然明白這改動對原作的破壞。書按時序分為三卷,卷中散文,獨立成篇,重在寫人,對事件的交代相對放輕。於是,同一件事,就會前後散落在幾篇文章裡頭,有時過了一會,又會回到作者先前的經歷,有點像劉知幾批評《史記》的幾句話:「若乃同爲一事,分在數篇,斷續相離,前後屢出。」

但這顯然是高爾泰的取捨。他著眼的,總是人在各處境下的反應和精神面貌,而不是記錄歷史事件。不過,雖然書中如〈常書鴻先生〉及〈王元化先生〉等篇很像列傳,〈鐵窗百日〉的末處尤似為那些「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盡量減少無辜者的痛苦」的獄警立傳,但拿《史記》來比附,未免擬於不倫。這是因為,高爾泰清楚知道,他的自傳散文,不是歷史撰述。

〈文盲的悲哀〉寫得精準:「有關憶述,獨立成篇,一個人一個故事。故事的分量和長短,不取決於見面時間的久暫,全是自然而然。無數小正常,集合成一個大荒謬,也是自然而然。所謂自然而然,這裡面有個非虛構文學和歷史的區別。前者是個體經驗,帶著情感的邏輯,記憶有篩選機制,有待於考證核實。在考證核實之前,不可以稱為歷史。怎麼能將不同時期的細節調換編年,賦予一個統一的歷史順序,納入一個公共的大事框架?」主觀是事實,雖然這詞語像變了魔咒令人不安;結構看來零散,也與記憶的性質有內在關連,何況在那資訊封閉的年代,見聞與認知,必然都充滿暗角。《尋找家園》的寫法,最少是作者的取態。強以編年的體制令記憶看來齊整,實在於理不通。除了編年的改動,〈文盲的悲哀〉也逐一列出譯本對篇題和內容的改動,在在改變了書的面目。這對一個以美學著稱的作者來說,肯定是更大的傷害。

引文提及的小正常集合成大荒謬,亦足細味。正常和荒謬的界線,在亂世當中,尤其左搖右擺。譬如說,高爾泰從勞教農場出來後,到了敦煌莫高窟做研究。一九六六年,為紀念莫高窟建成一千六百周年,研究所收到毛澤東傳下批示,紀念活動要突出政治,增加項目。那可以是什麼?答案竟然是:「開創一個社會主義時代的新洞窟」!正如卡夫卡的《蛻變》,開頭是荒謬的,各人接下來的反應,卻很正常。所以,研究所各人的反應,就是立刻討論應在空窟畫些什麼壁畫。

對這種正常與荒謬的交纏,書中〈幸福的符號〉其中幾句,可謂刻劃入微。其時高爾泰被送往甘肅夾邊溝勞教,一天,在牆上看到多篇工人為參觀團而寫的大字文章,對勞教之狀況語多溢美,包括一首叫《啊!夾邊溝!我新生命的搖籃!》的詩,內容一篇比一篇駭人。高爾泰如是寫道:「沒有人能分得清這是嚴肅還是幽默,真誠還是撒謊。我相信,連作者自己也分不清。不,根本就沒人想到要作這種區分。」身在鮑魚之肆的主角,畢竟是異於鮑魚的人。但在昔日那艱難時勢,人都只是一團團魚肉,共同在刀俎之間擔驚受怕。那日常的荒謬,可算是另一種「當時只道是尋常」吧。但反過來想,今日中國,就正常很多了嗎?抑或,比卡夫卡寫的更荒謬?

高爾泰在〈文盲的悲哀〉末段說,可幸,書最後找到了多賽特(Robert Dorsett)和卜立德(David Pollard)合譯,翔實盡責。可惜,書出來後,還是叫人失望。文學理論裡有「副文本」(paratext)一概念,以書為例,諸如書題、封面、排版、字體等都包括其中,因為他們都為書訂下不同的框架,或圓或方,影響讀者的期望,以及他們對內容的把握。《尋找家園》譯本的遭遇,便能說明這個概念。高爾泰說:「書雖出版,仍有遺憾,加了個政治性的副書名:『勞改營回憶錄』,不是我和譯者的本意。以一幅我的山水畫做封面,更加彆扭。如果說美國沒有近似的歷史,因此造成隔膜,那麼有過近似歷史的波蘭出版的、波蘭文譯本《尋找家園》的封面,卻是一群現代中國女民工的照片。我書中沒寫一個女犯(因為沒有見過)。照片上的人物,身體健康,衣服完整,不但迥異於夾邊溝人,也迥異於當年的農民。不識波蘭文,不知道譯文如何,譯者是誰,是誰同誰聯繫的,作者有無版稅。光看封面,不像是我的書。」

高爾泰的心血,結果就在無知、誤解或市場考慮之間,變成了一本他完全陌生的書。最後一句「不像是我的書」,簡短悲涼。但他這譯書與出版的經歷,似與書中一撮人的遭遇相近。任他們再努力,可以把握的還是如此有限。但願明日中國,人可以活得更有保障,更加正常。



《明報》二0一三年一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