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ly 21, 2018

五百世勞改



中學時貪得意去過一次書展,趁墟心態買了些不特別喜歡的減價貨,事後心裡空虛,而且人太多,自此再沒去過。今年因「愛情」海報而知道書展,只想:怎忍心?敏感與自重是文化的起點。

想起去年中國文學課談到梁實秋的散文〈書〉,文中提及讀書之趣,中外作家待在書架等候召喚:「行吟澤畔的屈大夫,一邀就到;飯顆山頭的李白杜甫也會連袂而來;想看外國戲,環球劇院的拿手好戲都隨時承接堂會」,關鍵不是課文,而是課本。「天行」出版的課本編得本算用心,這裡卻在「環球劇院」後面加注釋:「即現在的環球片場,位於美國洛杉磯,設有電影院及機動遊戲,供遊人玩樂。」機動遊戲?查另一出版社「教圖」,注釋大同小異,不知誰抄誰,抑或同抄別的來源。

這當然是錯的。梁實秋醉心的不是電影特技和過山車,不是荷里活的「環球片場」(Universal Studios Hollywood),「好戲」也不是《大白鯊》和《侏羅紀》。他用三十多年翻譯莎士比亞全集,這裡指的是莎士比亞的「環球劇場」(Globe Theatre),在倫敦有數百年歷史,九七年於舊址附近重建,長期重演莎劇,是著名景點。編輯在「作者生平」明明提及梁實秋的譯作,這裡卻沒為意,何況那段前面是屈原李杜,後面是阿里士多德,中間不似要勞煩史匹堡。

今天教科書連「香港位於中國南方」也犯禁不能說,「三權分立」又要遮遮掩掩,相比下這注釋之誤或屬小事,但不也說明,我們對那人文世界,未免麻木了些?說的不是學生,他們無辜。中文補習名師文靜教學如何我不曉得,但先前看過她在短片說,文言文的「我」有幾個講法,分別是吾、余、餘、予:「可以係多餘個餘,或者係姓余個余。」嚇一跳。她應是受電腦的繁簡轉換影響,余變成餘,便誤以為可用「餘」來自稱。知也無涯,出錯人人會,並不是捉到別人出錯而沾沾自喜,只覺得書和教育畢竟都為求真,要自重。香港的淪落只在政治,又全因赤化?

也沒什麼好悲觀。退十步,吳承恩何嘗不曾栽筋斗,《西遊記》屢提及《多心經》,是什麼書?葛兆光說,吳承恩或不知《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中的「波羅蜜多」是音譯梵文「到彼岸」之意,誤把「多」字多了出來。書名可錯,內文更易出事。佛門對抄經要求極嚴,早料到人性容易馬虎懶散,不時靠恐嚇令寫經生警醒,抄錯一字便大禍臨頭:「善男子經生之法,不得顛倒,一字重點,五百世中墮迷惑道中,不聞正法。」暫時不那麼慈悲。

退百步,書中錯誤,也可引發偉大的藝術品。要列舉大作家很容易,著名編輯也記得兩三個,但校對員能想起誰?只有一位。導演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的自傳式電影《鏡子》有這黑白一幕,看後長留心中:主角的媽媽是位校對員,一晚在大雨中跑回出版社,經過許多電燈泡和巨型印刷機,急急翻查文稿,因她似乎夢見了書中錯字。

大不了一個錯字,是什麼書,令所有同事驚惶失措?電影沒說,但放在三十年代的蘇聯,不難想像是領導人的著作。她趕到字粒房,拿著稿坐在窗邊看了又看,幸好噩夢沒成真。然後,塔可夫斯基低調地讓她在一張史達林海報前經過,沒事,過關了。夢見的錯字是什麼?寫字樓只餘下另一同事,她也要先四處張望才敢與之耳語。這幾場戲畫面如夢輕盈,卻深刻道出何謂出版壓力。回頭想,海報做得核突、注書有誤、解錯字詞,而不用五百世如何如何,不用全廠整肅下放勞改,也是非常幸福的。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7月21日)


Saturday, July 7, 2018

忘記世界盃



知道阿根廷對法國可能是美斯最後一場世界盃,想找個不斷線的地方看,友人E家中有嬰孩,「係我度要好似圖書館咁睇」,結果幾個人到了酒吧,旁邊還來了個穿著阿根廷球衣的阿根廷人,總由小聲的messi messi愈來愈大聲MESSI MESSI再猛打額頭。今屆完了我會記得什麼?應是最富戲劇性的阿根廷,錯配和性格缺陷都明顯得惹人同情,領隊像無人理會的過氣三線古惑仔,人人期望沉靜內向的美斯顯出隊長、領隊甚至救世主風範,他憂鬱的眼神,唏噓的鬚根,跟場邊馬勒當拿的自由奔放恰成對照。

但奇怪,歲月欺人,上屆不過四年前,我竟一度忘記決賽有阿根廷,以為德國大勝巴西七比一才是,或因巴西是主辦國,也可能受一條名叫 “German Brazil no players”的短片影響,一直覺得是上屆最富詩意的藝術品,間中會重看,原理非常簡單:創作人用電腦把那賽事的所有巴西球員執走,德國球員就在沒對手的球場內走位、傳球、射空門,然後在空蕩蕩的球場慶祝,很能捕捉那場球賽的精髓——巴西球員連雪糕筒也不是,根本沒現身,德國隊恍如小孩踢波不夠人,要在球場空想對手,盤扭空氣。這樣在半空的球場作賽,只屬球迷的狂想嗎?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在《足球往事》(Soccer in Sun and Shadow)說,歷史上真有這樣奇異的畫面。七四年世界盃外圍賽,蘇聯因不滿智利的球場,拒絕出戰,結果智利球員就在空蕩裡射空門,還得到主場球迷歡呼,順利晉級,今日上網仍能翻看部分「精華」。球場是設備太差,草地太多沙?都不是。七三年,美國策動智利九一一政變,獨裁者皮諾徹特(Augusto Pinochet)搜捕大批反對者,聖地牙哥國家體育館成了臨時集中營和殺戮場,蘇聯就是拒絕在同一球場比賽。

足球令人忘記世界,九十分鐘內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世界卻永遠是足球的背景。加萊亞諾寫馬勒當拿,除了寫他的球技和市井狡獪,特別強調他如何劍指權力核心,關懷球員權益,希望成立國際球員工會,八六世界盃開始,又質疑電視轉播權,批評國際足協為遷就歐洲時間,硬要把賽事訂在正午,而墨西哥的正午太陽猛得影子也沒有。但他試圖摧毀的除了後衛和足協,有時也包括自己,結果他告別世界盃的方式也份外黯然。九四世界盃,服食可卡因被禁賽十五個月後,他再度穿上十號球衣帶領球隊,在分組賽贏了首兩場,卻因驗尿驗出麻黄鹼,被逐出賽事。加萊加萊亞諾寫馬勒當拿的文章起首說: “He played, he won; he peed, he lost.”  因一泡尿,球皇給逐出皇國。

但加萊亞諾般也有記錯的時候。去年旅行路經烏拉圭,他們至今引以為榮的,是三零年舉辦首屆世界盃並奪冠軍,在首都蒙特維多輕易就找到那屆海報的明信片。那年只有十二隊,歐洲人嫌路程遠,船費貴,只有四國參加,亞洲非洲一概沒有,「世界」真細小。加萊亞諾當時尚未出生,描述球場盛況都靠資料和想像,他後來憶述《足球往事》問世後,有天收到電話,一個聲音低沉的老人破口大駡,他自知一定犯了大錯,在心裡做好最壞打算。老人問他,三零年世界盃,烏拉圭七月是什麼天氣?他答:「冷。」老人說:「十分冷。你竟寫觀眾席一片草帽?是氊帽啊!」老人解釋,自己畢生造帽,觀眾席上的帽許多就出自他手,他沒忘記。《足球往事》重刊時,果然把看台上那幾萬頂帽改正過來。

回歸基本,正如我認為把足球拍得最深刻的電影,是杜琪峯的《鎗火》——每個型男保鑣心底都有一個足球小將,如沒試過把足球以外的東西當波踢,根本說不上鍾情——足球令人難忘的,往往是純粹的樂趣,兩個書包就是龍門,還有本事對著空氣爭辯射球是高出抑或中楣彈入。若無喜悅,沒陽光,足球就什麼也不是了。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7月7日)

Germany Brazil no players: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l47Bvxc984&ab_channel=HeshamA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