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November 17, 2012

論致敬

法國導演馬爾卡(Chris Marker)數月前過身,生與死都在同月同日。在這分屬兩個世紀、相隔九十一年的七月二十九日中間,他成了一個才識兼備的藝術家,難以歸類,但開風氣,如《堤》(La Jetee)及《沒有太陽》(San Soleil)都堪稱經典。他的電影我就只看過這兩套,對他一點也不熟悉,上周倒去了上環的二手書店「實現會社」的馬爾卡放映會,看了家明選播的 One Day in the Life of Andrei Arsenevich,滿心感動,覺得那是一個藝術家向大師致敬的絕佳示範。

真不能隨便致敬。大師很慘,人都死了,還不時要受人以致敬之名騷擾,如同看見墳前擺滿一個個慘綠鮮黃、膠水未乾的紙紮攝影機,恨不得彈出來登報劃清界線。要致敬,最少要立志趨近馬爾卡這電影的水平,才配。

在世間所有電影導演裡頭,獨個站在金字塔頂的,我覺得就是俄羅斯導演塔可夫斯基(Andrei Arsenevich Tarkovsky)。是他綰合繪畫、音樂、文學、劇場等傳統,游刃於回憶、寫實、想像之間,把電影藝術推到極限。除了少數導演如英瑪褒曼(Ingmar Bergman),也沒幾個人真正稱得上跟他惺惺相惜。惺惺是聰慧之意,同樣聰慧的同代人而能相珍惜相影響的,總不會很多。馬爾卡比塔可夫斯基其實大十年有多,藝術上的取徑看來不算接近,但在這套為紀錄片系列 "Filmmakers of Our Time”而拍的電影裡頭,我們不難感到馬爾卡對塔可夫斯基深深的敬重,塔可夫斯基在病床彌留之際,在旁拍攝的亦正是馬爾卡。

馬爾卡這部 One Day in the Life of Andrei Arsenevich大概可譯做《安德烈的鴻爪偶留》,一九九九年拍成,在塔可夫斯基過身十三年後;昔人已去,千載悠悠。塔可夫斯基終如他電影中的人物,離地升空,卻在轉身前在雪地上七步成詩——畢生只拍七部戲,便繼承父業成為詩人,只是用的並非文字,而是光影。傳聞蘇聯的秘密警察KGB曾毒害塔可夫斯基,馬爾卡心思靈動,一個剪接就從塔可夫斯基卧在病床的畫面,跳到他在VGIK讀書時拍攝的習作,因為他和同學選來改編的,正是海明威的短篇小說〈殺手〉(The Killers)。這也是塔可夫斯基第一次在銀幕出現,慢步進場,安安閒閒地吹著Lullaby of Birdland的口哨。

馬爾卡講到塔可夫斯基的《犧牲》(The Sacrifice)的幾幕特別精彩。其時馬爾卡跟塔可夫斯基一起到了瑞典的拍攝現場,紀錄他的一舉一動。拍攝如此沉重的題目,塔可夫斯基卻如此輕鬆幽默,一面動作多多與大伙玩樂,一面作興跟著名攝影師尼維斯(Sven Nykvist)一較高低,自己拿攝影機在尼維斯身後拍攝,打橫的推軌鏡頭開始,竟然就有前後兩台攝影機一起移動。就算拍攝片尾那個草原上大屋著火、眾人追逐的長鏡頭,失敗後不容有失了,塔可夫斯基卻依舊不改從容,胸有成竹。

可惜亦在此時,塔可夫斯基的健康急轉直下,需要住院。幾經艱苦終於完成了電影剪接,工作人員把電視搬到病房,塔可夫斯基第一次完整地看完《犧牲》。《安德魯的鴻爪偶留》的畫面此時一片漆黑,有人拍掌。燈開了,我們看見,塔可夫斯基在床上出神沉思。固然因為感動,但馬爾卡這裡心細如塵,將塔可夫斯基臉上的悵然,連接到他一次跟俄國作家巴斯特納克(Boris Pasternak)通靈的經驗。塔可夫斯基問巴斯特納克,自己終身會拍多少部戲。答曰:「七部」。他問,就只是七部?答曰:「是。但都是好的。」如此一來,塔可夫斯基之如有所失,便是因為目睹自己藝術生命的休止符了。

《安德魯的鴻爪偶留》不時有馬爾卡這種靈機一觸,顯然都是熟參之後的妙悟,例如他最後說,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始於《伊凡的童年》(Ivan's Childhood)首個畫面的小孩和樹,終於《犧牲》最後一鏡的小孩和樹,是個美好循環。馬爾卡還有一厲害之處,就是靠擷取塔可夫斯基的電影片段,拍出了塔可夫斯基對前代大師的敬意。李白讀過謝朓,自言「一生低首」;鄭板橋看了徐渭,甘做「門下走狗」。塔可夫斯基之於達文西,之於巴哈,亦復如是。我相信,電影史上沒有人把達文西的畫,把巴赫的音樂,比塔可夫斯基處理得更優美動人。這才是致敬。宜乎《安德魯的鴻爪偶留》以巴哈的《馬太受難曲》作結。

以電影向人致敬,當然還有題獻一途,對象亦不限於導演。與塔可夫斯基同年出生的法國導演杜魯福(Francois Truffaut),一九五九年的開山之作《四百擊》(400 Blows),即是獻給改變自己一生的師父巴贊(Andre Bazin),因為這影評人在電影開拍一天之後不幸過身。

十一年後,杜魯福已從初生之犢變成著名導演。此時拍攝的《野孩子》(The Wild Child),便是獻給在《四百擊》中飾演浪蕩少年的李奧 (Jean-Pierre Leaud) ,杜魯福還特意走進電影,親身飾演那位負責教化的師父。巴贊之於杜魯福,或如杜魯福之於李奧,只是《野孩子》對這種師徒關係似乎不無疑惑。電影的最後一鏡,是野孩子從樓梯上向下回望,眼裡一片惘然,然後畫面以圈入(Iris-In)收束。這令我想起《四百擊》海邊的結尾,跑了很久的男孩眼裡正是這種惘然,然後便是最後那經典的定鏡(Freeze Frame)。巴贊、杜魯福、李奧三個人,便因這兩電影而緊緊扣連。

最後不妨舉一反例。幾年前看丹麥導演馮提爾(Lars Von Trier)的《敵基督》(AntiChrist),最不滿的,正是他在片末煞有介事把電影獻給塔可夫斯基。《敵基督》走偏鋒不是問題,記得博客「新春秋」的倉海君,即為之寫過兩篇博學得驚人的評論,仔細展示了電影能夠引發的詮釋空間,電影的藝術性於焉建立,雖然我並不喜歡。

聰明如馮提爾,自然知道這致敬將引起的反感。他後來就在訪問說,自己初看塔可夫斯基的《鏡子》(The Mirror)便一看著迷,覺得與塔可夫斯基有種宗教式的扣連,及後把他的電影都反覆看了很多遍。馮提爾知道塔可夫斯基看過自己拍的第一部戲,卻極憎厭。但無論如何,馮提爾還是覺得自己與塔可夫斯基及英瑪褒曼兩人緊緊扣連,雖然明知這是一廂情願。他最後說,你把電影獻給一位導演,最少沒人會說你偷,這便教人安樂了。(If you dedicate a film to a director, then nobody will say that you’re stealing from him, so this was the easy way out.)

馮提爾似乎不明白,偷竊是道德問題;把電影獻予別人,則關乎藝術家的自我定位與視野,可算是品味問題。我又想起了那些慘綠鮮黃、膠水未乾的紙紮攝影機。慨歎一聲吾不欲觀,塔可夫斯基便與剛到埗的馬爾卡,一同哈哈兩聲,升天遠去。


《明報》二○一二年十一月四日


Thursday, November 15, 2012

陳宜略高也無妨



早前得友人贈書,是邵祖平的《詞心箋評》。邵祖平字淡秋,章太炎學生,工詩詞,曾任《學衡》編輯。偶然發現,也是章太炎學生的魯迅寫過一篇〈估《學衡》〉,其中幾句,嘲笑那時才二十出頭的邵祖平刊在《學衡》的舊體詩〈漁丈人行〉。詩中有「覆巢之下無完家」一句,似為湊韻,典故的「無完卵」就給改成「無完家」,於理不通。魯迅極盡挖苦之能事,但最少能把話說得好笑:「押韻至於如此,則翻開《詩韻合璧》的『六麻』來,寫道『無完蛇』、『無完瓜』、『無完叉』,都無所不可的。」

     《詞心箋評》是邵祖平四十歲後的著作,一九四八年付刊,復旦大學出版社幾年前重出,正體直排,友人在中環的上海印書館購得;標價二十六元,在中環連一頓午飯都吃不到了。《詞心箋評》由邵祖平的講課筆記編成,〈凡例〉說明立意何在,選詞準則如何,廖廖數語,都是眼光。如首條簡釋「詞心」一語之來歷,並開宗明義,表明「本編所選極嚴」。第二條貶錢牧齋和張皋文等注家,突顯此書不重詞作之譏刺影射,只重詞心。餘下數條,莫不有種因識見而來的信心,話說得確切,不留餘地。例如第六條說「本編所選不求備格,如於詞心不能尋繹者,其篇製概不甄入」;第七條說「詞旨屬對,詞旨警句,最害詞學,本編概不引用」。不貪多,不人云亦云,獨依鮮明的取捨,為「詞心」劃出限界,提供範例。如此 一來,夏承燾在序言說《詞心箋評》「陳義且高於皋文、靜安所云」,就無關溢美,而是看清邵祖平這取法乎上的用心了。

評論家是守門人,要求嚴格,不是為了令自己鬱鬱寡歡,也不是崖岸自高趕絶和者﹣﹣他們都在披沙揀金,讓人認住金的光芒,下次自己去分辨金沙;訂定水平,說清準則,提出看似必須但往往早被忘卻的問題:在一個領域裡頭,最重要的究竟是什麼?邵祖平的答案便是「詞心」。乍聽有點空泛,但一旦追問如何才能在詞裡以己心感人心,自然就回到更根本的問題:詞是甚麼,特質為何?

邵祖平先在〈自序〉為詞叫屈:「詞名『詩餘』,宜其從詩來,顧余以為『餘』者,『裕』也」。詞之豐饒如何見得?他推許唐宋詞「不及政治,不涉倫理,無所為而作,引人同情」,然後以西方短篇小說為喻,以為二者同重在捕捉那忽然而來、杳然而去之靈感與片段,最後再推一步,斷言詞更勝詩:「至於誦唐宋名家詞,作家初非有倫常慘痛,只以惘惘不甘情緒,寫出迷離惝恍語調,煙柳受其驅排,斜陽赴其愁怨,擁髻遜其淒訴,迴腰窮其娭盼,諷之數復,令人惆悵低徊,欲罷不能,殆不知其所措,此種情況,讀詞者必能自得之,則詞心之感人勝於詩遠矣!」詞心究為何物,或許難以釐清,邵祖平此處是不落言筌,借漂亮的畫面與文辭,點出詞之特點,讓人自行領會:不一定宏大深沉如詩才好,詞表現的微小淡薄,轉瞬即逝,都自有美感,視乎讀者能否得之於心。

書中除〈自序〉外,另有〈序說〉一篇,以三頁歸納唐宋詞學發展,品評各家優劣:李煜、馮延巳、周邦彥、李清照備受推崇,但柳永、賀鑄、張先到周密等等,則是一字排開,逐個給邵祖平評頭品足:「耆卿疎蕩綺膩,過傷狎媟;方回悱惻芬芳,苦乏典重;子野韻高而少開闔;白石致高情寡,生而不辣;梅溪格卑情濫,熟而不生;碧山騁於詠物;玉田疲於琢句;竹屋草窗,則自鄶以下無譏焉!」
話雖如此,邵祖平此處評為「苦乏典重」的賀鑄,於書中比重之多卻有點不成比例,全書二百餘首詞中,他一個人就佔了廿四首,幾乎是十份之一。反觀未受半句批評的蘇東坡和辛棄疾,兩人詞作加起來才十八首,不及賀鑄一人。這重婉約而輕蘇辛的取徑,與胡雲翼在六十年代編注的《宋詞選》分別尤為明顯。但相較而言 ,《詞心箋評》 要比《宋詞選》好看得多。二書性質固然不同,但這也顯出除了選詞準則,邵祖平的箋評正是書中關鍵。

既非詳注或集評,邵祖平自無庸字字解說,或於名物訓詁多下工夫。是以他的箋評不一定詳盡,有幾篇更只列詞作,不附箋評。他通常是先列幾個前代註家所言,品評一下,再引申到自己的意見;文辭之間,總是充滿感情和看法,頗符〈凡例〉第三所言:「取諸前人者十之六,妄逞胸臆者十之四。」而我們都知道,不是人人都有本事這樣謙稱或笑稱自己在妄逞胸臆的。

且舉賀鑄的〈小梅花〉為例。邵祖平先是稱許賀鑄「驅役古辭,入我筆端,持鐵如意,碎萬琅玕,方回此作,有睨視青天、旁若無人之概」。之後借编纂《全宋詞》的友人唐圭璋一問,講解詞中「作雷顛」三字的意思:「郎當謂顛狂,然則雷顛其謂雷大使乎?圭璋以為然,異日且告我雷大使名中慶也。」然後再一一點出賀鑄挹彼注茲、借用唐人成句的地方,篇首的「驅役古辭,入我筆端」兩句乃有著落。但邵祖平箋評之個人面貌,尤見於最後一段:「昔年喜方回此調意態横逸,音節票姚,曾次韻依和一闋,附錄于此,以發知音一笑。」於是便列出自己的和作。邵祖平箋評之意態橫逸,或不下於賀鑄此詞。

但和樂之外,有時也見作者心事重重。於吳文英之〈高陽臺〉後,邵祖平如是說:「乙酉上巳褉集成都武侯祠,時美總統羅斯福新逝,美對華外交有遷變訊,而頑鄰尚無降服之意,誦夢窗此詞,愈加感喟;因用其韻倚和一闋,附記於此。內心之感相同,不敢以嫫母之容,唐突臨鏡之西子也。」上巳是農曆三月三日,有郊遊修褉之俗。查乙酉年三月三日,即一九四五年四月十四日,二戰尚未結束,致力援助中國對抗日本的羅斯福逝世第三天。詞中「乍重三,臨水難歡,攬蕙堪吁!」幾句,即是因其惘惘不甘情緒,而寫出來的迷離惝恍語調。

邵祖平其時當然沒法知道,幾個月後日本就要投降了,只是教人難歡的事情陸續有來,層出不窮。到了五十年代,他跟不少文人一樣,給打為右派;文革時半生藏書都給抄收,一九六九年病殁,享年七十一歲。



《明報》二0一二年十一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