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25, 2011

卡夫卡的另一隻地鼠


  去年十二月寫過卡夫卡在〈地洞〉裡頭那隻地鼠。一年既去,再寫一篇,因他另一短篇故事〈鄉村教師〉,也跟地鼠有關。故事又名〈巨大地鼠〉,英譯的題目就叫 “The Village Schoolmaster, or The Giant Mole”。地鼠雖然巨大,但一開始便橫屍某偏僻的村落。村內一個年邁的教師,卻希望證明地鼠之巨大實屬史無前例,那將是石破天驚的發現。若能如此,他便會成為另外一個哥倫布。

      故事開首已經點出,地鼠與連帶消息都是幾年前的事了,有點瑣碎無聊,幾乎已為人忘掉。只是回想起來,此事也曾哄動一時,更有人專程到訪那個沒有路軌連接的鄉村,不過幾個月之後又沉寂下來。唯有那個老教師仍然努力不懈,一心要證明那是重大發現,甚至自行出版小冊子,希望得到肯定。但礙於能力和器材,他不單沒受人重視,還要給一些學者取笑。

  故事裡的那個「我」則是一個城市商人。雖與教師素未謀面,但聽見教師的遭遇,商人看不過眼,很想為他做點事。商人要證明的,卻不是地鼠有多巨大,或那發現有多重要,而是教師的誠實可信。問題是,怎樣才能證明這教師可信? 於是商人也做了些調查,出版了小冊子,但老教師聞訊不單沒有好感,甚至有點狐疑:為何要大費周章出版另一份小冊子?如果真心支持自己,全力叫人看他已出版的小冊子不就可以了嗎?

  歲月流逝,事與願違。不單有人搞混兩本小冊子,老教師也覺得商人不單無意幫忙,還在阻礙自己得到應有的名聲。最後,商人覺得還是自己多事,決定退出這個證明的遊戲。

  聖誕節來了,老教師從鄉村遠赴商人的家,反對他就此退出。教師坦白說出自己的想像:得到城市人的幫助,便能名成利就。但商人反問,名成利就真可能嗎?仔細想想吧,地鼠的發現,極其量只會得到一個大學教授的肯定。或許他會派兩個年青學生來跟進。姑勿論年青人總是懷疑反叛,就算他們願意盡力協助研究,那所謂證明極其量只會給人訕笑。

  商人繼續推洐下去。就算那證明最終給人確認,好吧,先前嘲笑過你的學術期刊可能會肯定你的成果,向你道歉。善心人也可能會為你將羅些奬學金,甚至請你到城市去,給你謀個職位,讓你有更好的資源繼續研究。但這些同情你的人勢必同時發現,你已經很老了,要從頭學習科學,簡直完全無望,而且地鼠的發現還不過是依賴運氣。不久, 那發現也會融鑄在人類的整體知識裡頭,你的名字隨即給人忘記。然後你又回到那遙遠的鄉村,可能會有多點閒錢為家人添置衣物,有人可能會在發現地鼠的地方建一間博物館,也可能會給你一條鎖匙讓你有炫燿的本錢,甚至給你一個襟章掛在胸前。但是,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說完這一段一段的聯想,商人在房間來回踱步,示意一直坐著聽的老人是時候離去了。故事最後一句是這樣的:「當我從後凝望這個頑固的老人,這個就一直坐在桌前的老人,要請他離開,似乎已經絕不可能了」。

  跟卡夫卡好些故事一樣,〈鄉村教師〉也是個未完之作。雖不知道他會如何寫下去,但讀到末段,倒覺得這樣戛然而止也不錯。彷彿要到這最後一刻,老人才能發現,地鼠原來一點也不巨大,並與自己同樣渺小。說來奇怪,老人困在椅上動彈不得的背影,竟讓我想起卡夫卡的摯友布洛特(Max Brod)。

  布洛特比卡夫卡少一歲,大學二年級認識卡夫卡,之後便一起切磋學問,攻讀柏拉圖,以創作互相砥礪。卡夫卡臨死之前,還託付布洛特把遺稿全部毀滅。後事如何?美國作家史坦納(George Steiner)在他的《大師與門徒》(Lessons of the Masters),即曾提及這樣一宗殘酷得像笑話的軼事:

  下雨的晚上,布洛德一邊流淚一邊在布拉格的城堡附近經過,迎面碰見一著名的書商。
書商問:「你為何在哭泣呢?」
布洛德答:「剛知道卡夫卡過身的消息。」
書商說:「噢,真令人難過。我知道你對這年青人的推崇。」
布洛德說:「你不明白,因為他還吩咐我燒掉他的手稿。」
書商說:「那麼你照做就是了。」
布洛德說:「你不明白,卡夫卡可是世上最好的德文作家。」
雨繼續下。夜裡一片靜謐。
書商突然說:「我想到辦法了。你何不燒掉自己寫的書作代替呢?」

  這宗軼事看來很不可靠。按道理,書商對剛痛失摯友的布洛德當不至如此無情。布洛德固然不是鄉村教師,大概不會有那虛妄,但聽見書商的話,可能也會有種自我發現的震驚:霎時需要從新在世界找一個位置,再把自己放下。不知結果是他在雨裡站得久,還是老教師在桌前坐得久。

  事實上,創作甚豐的布洛德結果最為人熟悉的作品,可能還是《卡夫卡傳》。在書中,布洛德正以蘇格拉底跟柏拉圖,對照卡夫卡與自己的關係。這個類比很好。因為柏拉圖和布洛德,我們才能知道蘇格拉底的話,讀到〈鄉村教師〉,聽見巨大地鼠的故事。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0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Friday, December 16, 2011

虛構再度介入


  

   匆匆讀完意大利作家艾柯(Umberto Eco)新作,滿頭大汗。小說名為《布拉格墓園》(Prague Cemetery),堪稱共濟會與猶太人陰謀論之集大成。故事背景設在十八十九世紀的歐洲,虛構的主角西蒙利利(Simonini),在真實的歷史和人物間左穿右插,牽涉大事包括意大利統一、法國大革命、巴黎公社、反猶的德雷福事件(Dreyfus Affair),現身的人物從主教、間諜、騙子、作家、到政要等不知凡幾,全都在陰謀論的主線下進進出出。可惜人不是維基百科,一直是讀十頁查三頁,在維基裡順藤摸瓜,做些筆記,回頭再讀,打嗝一樣方能把這龐雜的書讀完。

  嫌故事太長,可先看艾柯在《悠遊小說林》 (Six Walks in The Fictional Woods) 的最後一篇,七頁歸納了近七百年的歷史,以及《布拉格墓園》的四百三十頁。文章題為〈虛構的協議書〉(Fictional Protocols), 探討虛構世界與真實世界的特質。兩者真是截然二分?剛剛相反,艾柯說,他們互相介入影響,關係千絲萬縷。虛構介入真實最徹底也最悲慘的一次,則必然是《錫安長老會協議書》(The Protocols of the Elders of Zion)。這正這文章題目所云的協議書,一九零五年在俄國出版,慢慢流佈各國,以猶太人覷覦靠控制各國的傳媒與經濟,終而統治全世界的陰謀作貫穿,極力形容他們的野心與鄙劣。

      二十年代曾有人證明協議書不過取材自小說,大可一笑置之。可是,不少人對之深信不疑。艾柯說,後來的事也就是歷史了,因為書流到希特拉手中,他在《我的奮鬥》便視之為要典。到納粹上場,協議書即被列為學校教材,終成納粹屠猶的重要憑藉,導致人類極大傷亡。

  但影響那麼大的書,究竟來自何方?艾柯說:種子是偏見與臆測,小說家以描述淋水、以橋段施肥,發芽成為陰謀論,然後再輾轉給人剽竊剪裁,汲取各種想像的養份,便開枝散葉,步步長成更堅實強大的陰謀論,終如合抱之木,開出朵朵誘人的花,負重的惡果掉下,如雨襲擊路過的人。

  不同的是,艾柯在《悠遊小說林》以演講和散文道出這段集體創作的歷史,前作《傅科擺》和《布拉格墓園》則用小說盛載故事。在《傅科擺》是略略帶過,今次則如用慢鏡,逐步把果實還原為花,花還原為新芽,終而回到不起眼的種子,例如小說開頭,主角祖父那封厚詆猶太人的書信。記錄這逆向的生長過程,同時是為近世重要的陰謀論正本清源。

當然,回溯歷史只是一小部份。艾柯更重要的工作,是依仗小說賦予的空間介入歷史,於是陰險歹毒的主角西蒙利利,便在歷史大事之間推波助瀾,為他們平添一個個想像的註腳。同時,小說也點出歷史發展的偶然與錯綜複雜,而虛構物如傳言、小說及騙局,又如何牽涉其間,影響走向。曾經,虛構介入真實,《錫安長老會協議書》促成納粹屠猶這憾事;今次,虛構再度介入真實,艾柯走進歷史寫成《布拉格墓園》,還原大樹,重新為《錫安長老會協議書》建立一個半真半假的生長過程。在這意義下,艾柯似乎是用虛構對抗虛構,靠寫作為虛構世界和人類歷史補償。

   艾柯這樣挪用增刪,無可避免也把自己擠進陰謀論的寫作傳統裡頭。書成之後,如羅馬的首席拉比便批評其反猶色彩。但艾柯要做的,其實是以陰謀論小說展示陰謀論的特質:他們其實都沒多少新意,不過是把舊到無人認識的陰謀論重新整理,連攻擊對象也可因應需要而轉移,是聖殿騎士團,是耶穌會,是共濟會,全都沒所謂,只要那是大家已經相信的東西便行。這正是書中提及的「陰謀之普遍形式」(Universal Form of Conspiracy)。《布拉格墓園》不過是在這傳統底下, 拼湊舊有的陰謀論,讓人看清其鬆散無根;一旦明白其運作,自然不受影響。

  弔詭的卻是,無論如何證明陰謀論之為虛構,有人還是會結實地相信下去。所以艾柯似乎在問,我們對於虛構和陰謀論,為何會有這根深蒂固的渴求?這是因為我們不知道是否真有人在操控世界,而感到焦躁不安嗎?還是又回到《悠遊小說林》提及的大問題:我們是渴望把虛構世界的狹小穩定、確知作者,投射到現實世界,以解決現實世界的流動無垠、茫茫然不知是否真有主宰或意義的困頓嗎?

  所謂陰謀之普遍形式 ,可舉小說名稱「布拉格墓園」闡明。十二猶太長老,深夜齊集在布拉格墓園道出陰謀的一幕,本就取材自德國作家古德哲(Hermann Goedsche)的著作。這是他原創的嗎?不是,畫面來自法國作家大仲馬(Alexandre Dumas)的小說,人物原來也非猶太人。不要緊,改一改就行。反猶的古德哲甚至不知道猶太十二支派有十個已經滅亡,根本不可能有十二支派的首領出現。但枝節也不要緊,有人信便可以了;這便是形式。

  那麼《布拉格墓園》虛構得好嗎?很難說。一方面,我想艾柯一定是讀厭了流行的陰謀論小說,誓要寫出如歷史本身一樣繁瑣的故事。他博學,也炫學,書由他來寫,自然會如此龐雜,難以消化。書末還特意附有 “Useless Learned Explanation”一章,單是題目已教人會心微笑,學究得徹徹底底,但也沒自詡吐辭為經,不過就如閒話家常。

  另一方面,雖然艾柯放在情節的心思之多,足令他在書末另列一個情節推進表出來,但小說的寫法有點質木無文,似乎太著意處理史實,提供知識,彷彿在虛構之林豎立了太多現實巨柱,自己也就不能自由倘佯逍遙林下。各歷史人物出場的方法也略呆滯,常常只以「那時有個某甲」之類的語氣帶過,結果任誰出現,效果也沒多大分別。所以讀起來,間歇覺得像文化史多於小說,艾柯的大學者與小說家身份,就如虛構與真實一樣,互相介入影響。


《明報》二0一一年十二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