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30, 2022

寫揮春















友人豬文最近完成了一件事,途中有些掙扎,自嫌不足,他說想起我寫過學書法的經歷。我說:「唔可能。冇人類經驗可以同我學書法比,好似第一次發現自己真係有羞惡之心。」

常見拍攝關於書法的東西,背景大多素靜古雅,窗明几淨,點香,有頌缽,能令人在煩囂世界靜心那樣。但怎可能?莫說幾多人只能在飯枱撥出一小片平地便寫,學習過程也明明充滿七情六慾。書法文章常有「心慕手追」一語,但發現自己那可惡的手就是追不上去,被理想狠狠拋離,車尾燈也看不見,也可深感挫敗、自責、憤怒。彷彿要待擅寫月球黑暗面的日本漫畫出來,才能召喚這些常被忽略的體驗。

書法上未理想,書法外找些補償也好,像因書法而起的友誼。

最近跟Roland常有書法交往。以往許多社運banner都出自他手,真是細細個就看他的字,有種不拘一格的生命力,對字體設計也有獨到看法。先前找他來我家一起寫字、煮花蛤、聽老歌,他特意帶些書和字帖來,包括幾本七十年代出版的香港書法雜誌《書譜》,和歐陽詢行書《千字文》,說這帖有助我改善結體容易散開的毛病。孤陋寡聞,才發現一直覺得嚴謹乃至拘謹、有點敬而遠之的歐陽詢,原來有此蕭散輕鬆一面。

以往嫌字太醜,揮春只為親人寫,免礙眼,家中也不貼,阿爸知道,邊拿揮春邊說「賣花姑娘插竹葉」,我才識得這諺語。幾日前,在深水埗黑窗里首次即席為人寫揮春,算是突破心理關口的一步。跟華欣講笑說,心情有點像出櫃,要克服幾多自我嫌棄與質疑。旁人大概覺得不可思議,大不了寫寫字。但沒法子,道行低就是那樣。

時勢如此,路過的叔伯嬸嬸許多自然都想要「出入平安」和「身體健康」。「身體健康」我總寫不好,通常推給同伴。但那天寫過最特別的,不是什麼祝福或願望,而是「上午9:00-下午5:00開工/星期日休息」,是在附近開舖的一個長氣老伯要求。他口中不斷喃喃「痛苦人生」,先想我們寫普通賀年揮春,臨走又回頭,想寫他舖名,臨走又再回頭,從袋中拿出開舖時間告示,說貼了在舖面太久,想換換。他站了有半小時,一邊繼續喃喃自語,一邊叫我們應在墨水中加些蜜糖。以為是比喻,他說不,字會更光澤云云。

我有時寫得不滿意,未待揮春乾透就對摺,放一邊,不給人。友人看見笑說:「以為你已經冇咁摺埋,原來仍然係會摺埋。」前者是人,後者是字,也是另一種「字如其人」。

回頭想,突破這關亦因先突破了前一關:教人寫字。去年文學班,有次講到《蘭亭集序》,順帶講書法。後來不止一位朋友說想學,但不知如何入手。勺叫我教,我說:「我寫成咁,到我學好先啦。」她反說:「又係你話教人自己會學得最快嘅?」為此掙扎了一輪,問過幾位師友,邵頌雄的話頗有啟發:「教學相長,而學無止境。其實永遠沒有一個位,你會覺得已經完成了學習,否則就是未到家。葉問也不是已經打遍天下無敵手才開始教詠春(據說他連木人樁也是後來才學的)。學人的心態也如是,不應把老師視為已是『得道』唯一標準。這種師生之間互相切磋的過程是互相饒益的。」

但說教書法仍太得人驚,既打算一起臨褚遂良《雁塔聖教序》,便跟同學說代號是「約咗良仔」,前輩和common friend就是褚遂良,當每周約好去見見他。起初學硬筆結體,到第一課用毛筆,同學圍著看我示範時,一眼就見我在手震。照直說:「好驚啊,第一次畀人圍住睇寫字。」無論如何,幸好選擇了開始,變成近來一些愉快時光,且真有教學相長的效果。上堂一起寫揮春,各人早已打開《聖教序》前翻後翻,看看有哪些字可偷來用(後來有同學在帖中不同頁數集齊「中六合彩」、只欠必字就有「善良必勝」),也一起不太悠然自得地寫「悠然自得」。

可以靠寫字令人高興也實在高興。幾日前收家姐短訊柯打,第一句就是:「兩張『我愛姜濤』」哈哈,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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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January 18, 2022

那些消失的事














七月某晚,在書店剛落堂,偶然見她上來,她那天因政治原因要辭去喜歡的工作,買了晚餐和雪條來找一位朋友閒聊散心。雪條買二送一,共有三枝,我也有份。一邊食,我似乎應說些開解的話,她倒指指枱上一繪本,問我看過沒有,書名剛好是《那些消失的事》(Things That Go Away) ,意大利藝術家阿雷馬娜(Beatrice Alemagna)作品,台灣譯本,封面是個向著手上蒲公英吹氣的女孩,種子在空中散開。

事情為何消失?正因你打開書,一頁一頁地翻,頭幾頁是這樣的:左邊只幾行寫著「生活中,許多事物會消失,會轉化」。右邊是圖畫,一隻鳥降落在誰人伸出來的手指上,下面寫著「來了又走」。但一揭,原來右邊圖畫上還伏著一張半透明牛油紙,那隻鳥即印在其上,一翻頁,鳥便以相反方向由右邊飛到左邊文字旁,在空白處拍翼,背向手指愈飛愈遠。右邊手指上,現在只餘空白,下方「來了又走」四字至此就有著落。圖畫溫暖,設計聰明,看似簡單卻饒富深意。

在香港,「消失的事」實在太易聯想到好事消失,令人惋惜。再揭,才發現書中那些消失的多屬壞事,印在右邊牛油紙上是兩行眼淚、是傷口、是大雨、是惡夢中的魔鬼、是爬在長髮上的點點頭蝨、是滿腦壞念頭,一翻,都變魔術般全部消失,露出壞事下的新世界,而且真靠你一手做成,翻出新一頁,充滿喻意。

這樣組織圖畫,生出時間,聯成故事,很像小時無聊畫在書角的幾十個火柴人仔,大力一揭就向前快跑,真變成Moving Pictures。想起《那些消失的事》這繪本,則因剛看過年青藝術家忻慧姸的錄像近作,片長十六分鐘,名為《日 ''''''';''''''' 記》(Tugging Diary)。

之前看過她的《局部失明》,觸發點是親友的離去。《日 ''''''';''''''' 記》則開宗明義說,住在北角多年,2019夏天至2021年間,記錄了英皇道行人天橋的變化。錄像初段以照片為主,天橋上的標語與文宣,許多不是殘存便是給整個塗抹,只剩一鱗半爪,背景則配上無間斷的紙張撕裂聲,重溯那場你貼我撕、再貼再撕的角力,旁白亦插入她在橋上的經歷。其中一張文宣寫著:民心撕不走。也有一格畫面,是後製時在照片上用粗線塗抹,遮住現已不能公開的八個字。

不期然想起書法裡,會用「漫漶」形容石碑文字因久歷風霜,變得矇矓難辨。常覺得以上那種撕毀或油漆塗抹,或許就是這時代的漫漶了,不用幾百年,時間壓縮,然後在城市消失,再消失在記憶中。

但忻慧姸的《日 ''''''';''''''' 記》卻不是尋常紀錄片那種有完整時間線、讓觀眾認識事件始末的紀錄,時間頗零散,或許更像記憶本身,跳躍也跳線。例如有段借網上影片提及2020年四月,這條住了不少露宿者的天橋大火,旁白說「橋下面係福建幫持刀斬示威者嘅地方」,下一句即是「二零一九年九月十五日,第十五個星期日」,回到過去,「嗰日之後,每個朋友都叫我唔好著黑衫,唔好隨便出街,喺呢個我生活咗二十六年嘅街道行。」日子來來去去,也易記錯哪天是抗爭第幾天,有點時空錯亂。

《日 ''''''';''''''' 記》到中段,影像從北角擴開到北角外的遊行示威,畫面的想像愈走愈遠、愈抽象,雜以旁白裡的個人記憶、疑問、自言自語,最後又回到橋上的照片,全是三位數字的塗鴉。有一張比較奇,寫著889,不是日子。影像即以後製,在照片上用更粗的箱頭筆重寫:第一個8沒問題,第二個8的右半邊隱藏著3,9的右直隱藏著1。這加工是還原?抑或想像?

獨白有時不用旁白交代,用字幕,音效繼續是發條聲或鳥叫蟬鳴。印象較深是這句:「保持清醒冷靜需要極度殘忍的自律」。有時則不動聲色化用詩句,像「沒有名字的鳥一隻隻死掉」,源自谷川俊太郎的〈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此詩最後一段如此:

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天空在靜靜地湧淌淚水

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人還在無知地繼續歌唱

想起《那些消失的事》這繪本,想起那隻因為翻新頁而從一邊飛到另一邊的鳥,來了又走,消失了,便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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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January 2, 2022

文學班(四) James Joyce選讀



【名額已滿,感謝支持~】
愛爾蘭作家喬哀斯(James Joyce)的《尤利西斯》(Ulysses)今年面世一百周年,這小說據講很難讀,但在世界文學史又好似很重要。如有興趣,怎樣開始好呢?

今個課程會由淺入深,從他早期的《都柏林人》開始,再到他半自傳小說《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自畫像》—— 《尤利西斯》某些主題在《都柏林人》早見端倪,小說開頭更是《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自畫像》結尾的延申。課程後半會閱讀《尤利西斯》選段,粗知其特點,最後以《尤利西斯》電影會作結。

無須背景知識,英文會邊讀邊解盡量解明。

時間:周一晚,七時至九時,17 Jan開始

地點:灣仔軒尼詩道365-367號,富德樓十四樓ACO艺鵠書店 (感謝ACO場地支持)

課程大網:

1. 17 Jan   Introduction and "An Encounter" (from Dubliners)
2. 24 Jan  "Eveline" (from Dubliners)
       (Chinese New Year Holiday_no class)
3. 7 Feb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 1
4. 14 Feb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 2
5. 21 Feb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 3
6. 28 Feb Ulysses 1
7. 7 Mar Ulysses 2
8. 14 Mar Ulysses 3
9. 21 Mar Ulysses 4
10. 28 Mar "Ulysses"(1967, dir. Joseph Strick) Screening & discussion (special class 7-10 pm)

形式:背景講解、細讀,文章會讀英文,討論用廣東話。

導師: 郭梓祺,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學士,香港中文大學英文系哲學碩士,任教高中中國文學十多年,曾於大專教授歐美文學課,並在艺鵠開辦「魏晉詩文選讀」、「歐美短篇小說選讀」、「愛爾蘭文學選讀」等課,編有《蟾蜍夢多》、《寫嘢》、《看見動物》、《大時代的蜉蝣》,英譯有《日落午睡》,著有《積風集》、《積風二集》、《積風三集》及《無腔曲》。

費用:全課程 $2200, 全日制學生$1800,不設單堂報名。名額25人。


報名後,你將收到電郵通知,請於三天內轉賬,先到先得,謝謝。
查詢:youlittledragon@gmail.com

(關於個圖:James Joyce 晚年左眼失明,常戴單邊眼罩;某些版本的Ulysses封面,就只印著JJ)

Saturday, January 1, 2022

是不是中大

 

















新年說舊事。早前老家裝修,收拾了幾箱舊物,找到當年入大學收到的中大學生報《迎新特刊》,時為2001。

當時對要短時間建立歸屬感的活動都不熱衷,沒去書院O camp,也沒上莊,卻對大學生活有憧憬,這特刊很能滿足那種帶點距離的想像,全本細讀,且一直保存。前段是歷史回顧,如書院制、四改三、學運。中段是「中大人類研究」,包括夜瞓、頹、兼職、消費心態、下午茶吹水、講粗口,都在預告某種生活形態。末段則有兩位老師的文章,一下改變了熱閙氣氛,包括鄭宗義的〈珍惜陌生不穩之感〉,和樊善標由一首叫〈荀子〉的現代詩說起的〈疏於美麗〉。前中後加起來,有理念、有生活、有省思,覺得這就是中大了。

有些因緣也奇妙。兩年後才認識樊生,之後到瑞典交流,跟他來回寫了許多信,至今每逢出書都送他一本,他就請我吃飯談天。那特刊最後一頁印有工作人員名單,曾瑞明、周思中、黄靜幾位,後來都是認識的名字。

剛好早前見中大學生報臉書,新出版的十一月號,封面是鐵絲網下的大學本部,紅字寫著「這不是中大」。編者的話說,在近日環境要完成這期並不容易,也提出各種質問:「每天回到校園時被迫在保安的注視下拍卡是活在真實之中嗎?面對學生會宣布解散、民主牆被圍封時倍感無力是活得磊落真誠嗎?」明明是中大而寫著「這不是中大」,有點This is not a Pipe的意味,圖像與文字,永恆在角力。

後來學生報又出了一則新聞,說發現這期有二十本被棄於垃圾桶,一本還給人在封面上以粗字寫著:「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內 懂?小丑们」。我看了傳給朋友,說那封面塗鴉「visually又幾襯,也呼應主題,其實幾勁」,簡直把文與圖的周旋再提升一層。L的意見很好:「可以做下期封面。」

又過了幾天,知道繼港大移除國殤之柱,中大也移除民主女神像,想起一些片段。純以雕像論,我由始至終都沒喜歡過中大民主女神像,但2010年六月四日晚,在維園六四晚會後,還是與眾人一樣改換了散場路線,從港島回到中大,迎接民主女神像運至。燈下那些橙黄的畫面印象深,覺得無論如何要記下,卻一直不知用什麼方法。如是過了兩年,到2012年的六月三日,才在《明報.星期日生活》刊了題為〈記錄的人〉的短篇小說,用一個2010行將畢業、熱愛波蘭電影的中大女生做主角,去載住那個夜晚。

那短篇在任何意義下都是失敗,寫作過程卻有兩點得著:

一. 因想找回九七年六月五日凌晨,國殤之柱送入港大的故事作對照,當年曾在圖書館找舊聞微型菲林,發現梁文道寫過一篇〈這晚港大校園有一場戰爭——一種成為記憶的失憶〉,他當晚在場,紀錄了民眾和港大學生會跟警察和保安的角力,有人鏈、有推撞,場面混亂,而今重讀,最有意思應是文首這段:

「從八年前的六四開始,我們追逐了一段漫長的道路。死者已矣,遂有民主女神在維園樹起以記住死者。塑像倒下,一段影片就在藝術中心天天播放以記住塑像。影片失踪,就有更多的圖像、更多的紙張去記住影片。紙泛霉黄、磁帶蒙塵,今天則有一座柱碑記住正在斷碎的文字和影像。如果有一天我們再也看不到《國殤之柱》,很好,那我們就能以不再存在的紀念碑記住不再存在的人。」

十數天後,李小薇又在同版寫了〈這是一次「左傾盲動主義」行動——與梁文道商榷《國殤之柱》事件〉,指斥那晚的混亂和民粹,使學生「錯過了一次重演『和平理性非暴力』的崇高情操」等,也不滿梁文道文章的懷舊氣息。這兩篇文章現時都可在高志活網站覓得,找了找,才記得同年還有「回歸寶鼎」,運送途中斷了一足,當時就有篇題為〈國殤之柱剋寶鼎〉的「烏鴉怪論」,認為「國殤之柱昂藏七尺,十足一碌充血挺拔之陽具」云云。

二. 找波蘭歷史途中,發現了八九年波蘭一張海報:正中是個西部牛仔,下面兩行波蘭文,英譯是 “At High Noon, 4 June 1989”。但他手中拿著的不是槍,是選票,原來呼籲民眾當天在國會選舉投票給「團結工聯」(Solidarity),工聯最終勝出,揭開波蘭新一頁,那都是歷史。海報那 “At High Noon”與牛仔造型,均源自1952年荷里活西部片《龍城殲霸戰》(High Noon),主角加利谷巴(Gary Cooper)以寡敵眾,本就影射五十年代年美國麥加錫主義下壓迫異己的氣氛。

我那篇以中大為背景的短篇小說,這樣收結:「坐得有點累,她站了起來,在許多肩膊之間溜到人群的外圍。有人在樹下重認,有人談笑,連提示人不要吸煙的保安都客氣。那人也識趣走遠幾步,夾著煙的手指徐徐劃出一道虛線,慢慢往光源爬升,又在中途消散。她順勢抬頭,看了看天空那幾顆暗淡的星。想起來,同樣的星,也曾目睹下面一群群大學生靠著碑柱圍攏、唱歌、走避。『終於都來了』,身旁一個不認識的人突然指向遠方大聲說。」

近日消失的東西太多。《蘋果》消失後,這半年「無腔曲」文章幸得《立場新聞》轉載,現在《立場》也消失了。感念。保重。且引台灣詩人羅智成那首〈荀子〉最後一段作結,說的原是天空墜落一顆星:

荀子說

不要怕

這是罕有的夜

美麗騷動我們生疏的靈魂

不要怕,握緊知識

睜大眼睛

胸懷天明。


圖:被塗鴉的十一月號《中大學生報》,取自「中大學生報」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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