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29, 2020

堅盧治與窮人


                   《對不起,錯過你》花絮,右邊插袋者為堅盧治

現實已夠慘,為何還要進戲院看更淒慘的人生?現在戲院全停了,可乘機回想一下。

堅盧治(Ken Loach)近作《對不起,錯過你》(Sorry We Missed You)有這看來簡單的一幕:主角是位被逼自僱的速遞員,每日駕車送貨十四小時,有天卻被惡棍襲擊偷去貨物,腫着眼去急症室。鏡頭掃視一眾等待看病的人,除了小孩、長者和孕婦,有個長髮蓬鬆滿面鬍鬚的男人獨個坐在後排,神情恍惚,大概是個流浪漢?另一鏡頭則是兩個穿着白色工衣的大叔,大概是一人工傷、另一工友陪伴前來?

這幕很好,淡淡拍出了窮人,時間最不值錢,可慢慢等。低手一點的導演已忍不住給這些閒角多點戲份或表情,甚至還會向姑娘吵鬧兩句,但沒有,那些「大概」才是靈魂。主角妻子來了看他,說X光片要等三小時,放在他全部戲都為工作分秒必爭、小便也要用車上膠樽解決的脈絡下,觀眾自然明白,對他來說看急症也太昂貴了,難怪向來堅忍的妻子從電話知道他上司還要他賠償損失,便覺得家庭被人踐踏,失控地罵粗口,再為自己當眾失儀哭起來。等看診的眾人依舊只淡淡地看着她,空氣裏有種低調的同情,沒戲地有戲。

在前作《我,不低頭》(I, Daniel Blake)堅盧治拍過這一幕:女主角一家去了接濟貧民的食物庫外排隊,鏡頭跟着她由隊頭行到隊尾,輕輕掃視了人龍的臉容,同樣淡然,使我想起匈牙利導演貝爾塔拉(Bela Tarr)在《歐洲視野:前言》(Visions of Europe: Prologue)那黑白短片:結構簡約重複的配樂沉吟,彷彿某種集體憂鬱,一個長鏡頭慢慢由右移向左,影着一條長長的人龍,臉全都朝向左方,究竟在排什麼?鏡頭一直掃視臉容,終於去到隊頭才停下,窗口的女子正為每人派發兩個包,一杯咖啡。

堅盧治的女主角進食物庫後,職員熱心幫她選食品,她中途拿了盒罐頭躲在一角,扯開蓋,將食物倒進手中偷偷地狼吞,哭了,太醜,太慘,因實在太餓。張愛玲曾把文藝溝通心靈的作用分成兩種,一種「是這樣的」,另一種,因少見,使人看後悄然說「是有這樣的。」《我,不低頭》這幕應屬後者,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但堅盧治對窮人的同情並不盲目,以為分掉有錢佬財富就一勞永逸。他拍愛爾蘭獨立戰爭的《風吹麥動》(The Wind that Shakes the Barley)跟他拍西班牙內戰的《土地與自由》(Land and Freedom)主題很像,同樣以一眾主角反暴政開始,初段總是激昂,以戰友之死為高峰,但有的反抗者不久就成了建制,穿起新軍服回頭剿滅昔日的理想主義同伴,覺得革命夠了就要懂得停手。

《風吹麥動》說,一對愛爾蘭兄弟同為反英抗暴加入愛爾蘭共和軍(IRA),在獨立戰出生入死,分歧卻出現在戰後,哥哥覺得應該「袋住先」,接受「英愛條約」,愛爾蘭雖未能獨立,但已從英國取得自由邦(Free State)地位,加強勢力後再爭取其餘不遲;弟弟則覺得這樣收手對不住死去的同伴,反對條約,沒獨立共和國誓不罷休,且應及早重新分配財富,行公有化惠及貧民。

但「英愛條約」出現前,有一幕已埋下兄弟反目的伏線,點出問題之複雜,鋤強扶弱、幫助窮人的正義感不一定沒問題:戰時的愛爾蘭臨時法庭上,法官判定一個財主對老婆婆借款的利息重得太離譜,教訓他一頓之後,判他賠償那位欠債的老婆婆。

堅盧治雖明顯站在弟弟和貧民的一方,但這幕也流露出判案手法的隨便乃至兒戲,法律成了人治,財主被押走時嚷着法庭不公不見得毫無道理。但更人為的卻在下一幕,哥哥退席後私自帶走財主密談,認為他得罪不得,現實是抗英的軍火快來了,要靠財主的錢來找數,沒槍炮不能打仗,所以反對法庭這樣對待富人。弟弟不以為然。

看堅盧治的電影,常覺得窮人生活真有那麼多不同模樣,每一種都有鮮為人知的焦灼與痛苦,要扭盡六壬過生活,他都沉靜地放在觀眾面前,不簡化,有橫向的社會政經結構,有縱向的歷史因果,但妙處卻在純粹,人物總比議題大,就算背景的窮人群像都充滿尊嚴,看似簡單,卻往往動人。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3月28日

Sunday, March 15, 2020

開心地變強



幾年前看日本漫畫家山崎麻里的《羅馬浴場》,有一小格印象特別深,昨天想起,不是看了《Sims 4》玩家自製像真的阿部寬,而是因為跟物理友人Lok閒聊。

Lok是物理學博士,後來轉攻哲學,幾年前已在大學教科學哲學、邏輯和工程學等, 知識範疇廣闊,我不時找他問東問西,他總耐心指教。那晚他卻說:「這幾年眼界開闊了,開始接觸不少新topic。我學新嘢表面那層通常幾快,但每個topic都是無底深潭,感覺好疲累。有種恐懼感,覺得個坑深到無倫,自己如何努力也不能理出個頭緒。」

我說這恐懼感我從來沒有,老早已知道太深的事物與我無關:「只求整體唔好太蠢」。他說:「依家望返轉頭,那驅動力是『儲齊一套』的慾望,同想買齊十二黃金聖衣的慾望是一樣的。」我回覆:「咁你都明有幾難,除非屋企好多錢可任買,正常人都是極靠運氣,有一兩件心頭好已滿足。」

但正是他說的恐懼感,令我想起《羅馬浴場》的那一格「開心地變強」。知道這漫畫的人應不少,時代設在羅馬皇帝哈德良(Hadrian)時期,主角路西斯是個專門設計浴場的建築師,常苦惱如何改進,每遇阻滯,在水中一失足就穿越到現代日本。他以為那是蠻荒,於是把從這班也喜歡溫泉的「扁臉族」身上見識到的東西帶回羅馬,改進浴場。但說穿了,這也是把日本生活陌生化後,再回頭讚頌其講究和品味,路西斯吃過日本溫泉蛋和冰凍水果牛奶、試過日式自動馬桶等器物,總是臉上一驚,然後坐下哭泣,感到莫名挫敗:「身為羅馬人的驕傲又動搖了。」

在第二期,路西斯遇到的問題是浴場小孩太多太吵,令人無法放鬆。怎好呢?他在水中一摔已穿越到日本,眼見扁臉族小孩在溫泉樂園的滑梯邊大叫邊滑下。路西斯誤以為那是扁臉族人鍛煉小孩的裝置,自己試玩:「很恐怖,卻很愉快!」覺得可以練膽,卻全不覺得在接受艱苦訓練:「無論是孩子還是大人,都可以開心地變強!」我覺得這句話深富象徵意義,簡直在講「日本漫畫」本身,總能把常人望而生畏的知識,用出奇歡樂的方法傳達,偶爾會有種不經意的偉大。

儲齊十二黃金聖衣太難,有十二聖衣的精美照片過過癮也不錯。不是嗎?我喜歡山崎麻里每隔幾回就寫篇文章,講解自己的文化觀察和寫作過程,她深愛前輩漫畫家柘植義春,羨慕他走訪過充滿鄉土味的各式鄉村浴場,創作時便重尋其足跡到訪那些溫泉;她和編輯一起到專門公司研究浴缸,看見編輯躺在空浴缸中放肆地擺出各種姿勢,即想像哈良德要是來到這裏,肯定會一樣;就是剛才說的溫泉樂園,她也要克服滑雪骨折的恐懼在滑梯滑下,「只為了忠實地描繪出,在只有馬這種交通工具才會產生速度的古羅馬世界裏,路西斯體驗滑水道時到底有什麼樣的感受。」這是專業,更是愛。

山崎麻里也在文中順道講解羅馬歷史,如哈德良在羅馬皇帝中尤其喜歡泡浴,富藝術氣質,屬「五賢君」之一。我後來看到英國古典學者比爾德(Mary Beard)寫的一篇哈德良傳記書評,她果然就用其浴場軼事作引旨:有次哈德良到公共浴場,看見一個老兵靠牆擦背,問他為何如此。老兵答,沒錢請奴隸擦背,只好這樣。哈德良立即送他一隊奴隸和金錢。數周後,哈德良回到浴場,看見一大班老人都在靠牆擦背,當然為博皇帝賞賜。但他不笨,只反問,你們沒想過可互相擦背嗎?

比爾德說這軼事其實隱含了羅馬人對賢君的標準,要慷慨,更要聰明和親民,所以哈 德良沒被騙,而且是到百姓的公共浴場,有趣的是讀這文章時,哈德良在我腦中浮起的臉孔始終是《羅馬浴場》那一張,反而更想看比爾德寫《羅馬浴場》書評,那莊諧 的落差,應會像漫畫第三期封面,身體痛苦扭曲的著名雕像拉奧孔(Laocoön),正戴着一頂河童浴帽在享受洗頭的樂趣,很恐怖,卻很愉快。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