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周五心情沉重。前一晚,跟九二九被告暴動後保釋的朋友吃飯,此前一個周四晚,她才有份煮飯給大家吃,一切如常。但隔了一周,便輪到其他朋友在同一地方煮飯她吃。九二九當日她只有一個口罩,正在金鐘等人,以萬計的人跟她在同一地方經過,因為時間不同,可能早了出門或走得更慢才平安歸家。
周五早上,知道政府會用急緊法通過「禁蒙面法」,老想起 “Blind chance”兩字,機遇總是盲目,不知輪到誰又會被政權和命運任意拋擲。文明的目的似乎是盡量減少不幸,單是天災和重病已夠慘,現在卻是一波波人禍,使不幸密集地降臨,被捕被打被辱、情緒崩潰、與親友離散。這才暴力。
那天午後剛進課室,已有學生急著問「今日會做咩?」我明白她的意思,想三時看記者會直播。一起看,起初他們還有反應,當林鄭說「作為負責任的政府」會大笑,會鼓噪,但慢慢也散渙了,呆了。接著就收到教育局發給全港學生的通告,明顯借著記者會趁火打劫,使人誤以為他真有法律或任何權力,能說出「原則上,學生在校內或校外均不應戴上口罩」這種話。要為政權服務我理解,幾句已完,通告偏要加些明知不相干的社交教育作鋪墊:「事實上,人與人的交往,一般慣常、合理做法是不會為避免讓人認別而遮蓋臉孔的......」簡直一片苦心。
放學鐘聲在戒嚴的氣氛中響起,後面有一把聲音說:「你覺得點啊?」回頭看,竟是如常戴著口罩的學生S。教了她兩年多,她從沒主動跟我說話,平時問她東西也多是幾句答完。她再問:「我戴咗口罩五年喇。點算?」
最初認識S,她總是坐到最後排和最邊遠的地方,請她坐近些,她會象徵式地移前少許。看見她的口罩還以為她身體欠佳,問她是否感冒或說聲保重,她雙眼會禮貌地微微一彎。後來才知是苦笑,根本不是病,我也停了問。長戴口罩的學生我遇過,可以是自我掩藏或抗世的象徵,因為是穿戴和表達的自由,不覺得是問題,順其自然也不錯,加上從S的文章也知道她的想法,裡頭總有股憤恨,反復出現的詞語是「嘔心」——大概受「作嘔」影響,她總誤把「惡心」寫作「嘔心」,改正了又會再錯。後來推介她看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覺得她會是知音。
為何長戴口罩?那天問她,以為會答「唔想講嘢」之類,她卻說是「某種精神潔癖,覺得個世界好污糟。」就連吃飯也不脫掉,只扯高,假使不能戴口罩會渾身不自在。受過誰的說法或哪些動漫影響嗎?她說不,純屬自發,她還說曾寫下一些想法,後來給我看,原來是詩,寫在一叠原稿紙上,其中有這樣幾句:
「為何要戴口罩/ 是呢,為何/ 回答是鼻敏感和習慣/ 是,習慣/ 明明是謊言/甚麼時候開始的/ 大概是那時候/ 已經不想再接觸這個世界/ 想要把那個體內細微純淨的自己分離」。隔幾句繼續說:「我拼了命想把那污穢洗掉,洗不掉呀/ 我拼了命去洗,他就印在我的腦袋骨髓/ 在我的血管裡,我只能割開皮肉/ 心急如焚地咬著血液,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 我著狂地抓我的頸椎/ 沒用呀沒用呀好癢呀好痛呀好煩呀/ 割不掉,呀?」
六月初,她肯定沒料到反送中運動輾轉會影響到她的口罩。太荒謬,問可否將她的故事和文章公開,她說好。順著她世界好污糟的想法,到了2047,若地球還在,她這代剛步入中年的人不少都應拐著腳,或斷了手,扯高衣服都是彈孔和縫了七針的刀疤,肺都灰黑,常常咳。親友三分一在海外、三分一放監出來生活艱難、三分一靜靜苟活,香港人早成了香港的少數族裔。會這樣嗎?不知道,只知林鄭月娥說自己非常關心中學生。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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