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不一定是默片, 默片的精髓不在無聲。
要是某天走進戲院看戲,音響剛好壞了,我們大概不會以為自己在看默片,而是會鼓譟和退票。況且,默片通常都有音樂伴奏。總之,無聲並非關鍵。重要的,是電影有否錘煉影像語言,在技巧與美學上探尋最恰切的表達方法,思考這語言的可能與極限。這就是我看《星光夢裡人》(The Artist)的最大感想。
電影的著眼與六十年前的《萬花嬉春》(Singing in the Rain)相類, 一九二七年有聲電影來了,默片怎辦?中文譯名《星光夢裡人》顯然從押韻的《星光伴我心》轉化而來,大概想靠名稱喚起關於電影工業的哀樂。最初多少因為原來的片名The Artist而心生期盼,結果也特別失望,因為裡頭沒有藝術家的赤誠,卻有不少安全計算,就連片中末段那菲林的火海亦不灼熱;暢順但不深刻,太理所當然而不感人。
但最大的問題還不在故事,而在畫面。既然是一部關於默片的默片,自然要在鏡頭、構圖、光影、剪接上多加用心,最少應嘗試由此建立美學,以精準的默片語言回應傳統。《星光夢裡人》的鏡頭運動太多,畫面不是沒有技巧,但整體卻太平順,欠了膽識與視野,在形式上談不上傳承或反省。猶如一篇論駢文傳統的駢文,平仄雖然諧協,卻一直是之乎者也,通篇沒有奪目的對仗。片中雖說默片演員不只擠眉弄眼,演起來卻不時擠眉弄眼;就連那隻裝死的狗也略失刻意,不如德國導演繆魯(F. W. Murnau)在《日出》(Sunrise)裡頭,那隻喝醉之後四腳乏力的豬,一滑就滑在地上,可愛自然。
一九二七年,一方面出現了首套有聲電影,另方面也有兩部經典默片誕生:均是德國導演作品,一部是繆魯的《日出》,一部是佛列茲朗(Fritz Lang)的《大都會》(Metropolis)。德國表現主義(German Expressionism)原見於繪畫,至繆魯及佛列茲朗等人,則大量應用到電影當中,畫面鮮明強烈。《日出》裡大膽運重叠影像,透視及明暗對比都極出色;《大都會》寫未來世界,便屢以獨特的場景與構圖,一一把想像化為影像,實現於觀眾目前。
一年之後,一九二八,丹麥導演德萊葉(Carl Dreyer)拍成《聖女貞德》(The Passion of Joan of Arc),把面容特寫推上美學高峯。在明淨的背景前,對照審判者居高臨下的壓逼,貞德總是把頭微微仰望,既因受審卑微,也像是以禱告之姿,跨越教庭而直通天國。在鏡頭底下,聖人原來也是血肉之軀,會害怕,會迷惘,會流淚。其中一個空鏡,是打在地上的窗框倒影,中間部份形如十架 ── 是刑具也是救贖,貞德面上乃有一瞬的破涕為笑, 面容力量動人。
再一年之後的一九二九,美國經濟大蕭條,《星光夢裡人》的主角潦倒失意。但就在這年,又有兩部重要的默片面世,一部是蘇聯導演維托夫(Dziga Vertov)的《持攝影機的人》(Man with a Movie Camera),自由瑰麗;一個持攝影機的人站在比他大百倍的攝影機上的畫面,便一看難忘。另一部是西班牙導演布紐爾(Luis Bunuel)的《安德魯的犬》(Un Chien Andalou):割眼,螞蟻從掌心爬出,馬匹伏屍鋼琴之上。單從布紐爾進戲院前先把石頭放在褲袋,準備在受襲時還擊,已可推斷這部短片在影像與意識上的震撼。
簡單回溯了幾部默片,發現話也可反過來說:有聲的不一定就不是默片,默片的精髓不在無聲。法國導演高達一九六二年的《她的一生》(Vivre sa vie)雖然有聲, 但娜娜在戲院看戲的一段,便正以默片的語言說話。娜娜在看的,正是德萊葉的《聖女貞德》。一人將為聖女, 一人會做妓女, 二人都在不同的時空受審, 卻因畫面產生感通,靠特寫連接,貞德流淚,拿娜流淚。原屬貞德那寫著「死亡」的字卡,更因剪接而扣連到拿娜身上,預示她的死亡。
西海有高人, 東海有高人, 同理同心。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一九四九年的《晚春》亦非默片,但紀子與父親去看能劇一段,便不落言筌。能劇同樣沒有對白,演員還因戴了對面具而沒有表情,只以動作表達。因為不想拋底父親,紀子正掙扎應否出嫁。在劇場,她卻瞥見或將續弦的父親,看劇中途跟一婦人微笑示好。父親繼續專注看戲,紀子則緩緩把頭左望,看看婦人,低頭良久,又把頭右望,看看父親。鏡頭推近一點,慢慢再來一遍,左望婦人,低頭,右望父親。 小津沒如德萊葉與高達以特寫交代,卻為配合能劇一般,以紀子整個人的身體語言來表達, 當中的羞憤與悵惘,在這壓抑的處境和文化底下,尤勝千言萬語。
最後當然要提查利卓別寧。有時詼諧幽默,有時真摰感人,在有聲電影出現之後,還一直拍攝默片,一九三六年的《摩登時代》(Modern Times)便是經典:查理手持士巴拿上螺絲帽,卻因不及輸送帶快捷,給扯進大齒輪中,還不忘扭兩下螺絲,以樂寫悲,盡在不言中。到一九四0年的《大獨裁者》(The Great Dictator)才是他的首部有聲電影。開聲不是沒原因的,二戰開始,烽火處處,看過查利在片末對住鏡頭那關懷人類處境的演說,自會明白,默片實在有他做不到的事、說不到的話。這正是一個藝術家面對身處的時代,在藝術形式上的抉擇取捨——簡言之,拍電影的不一定是藝術家,那怕他贏了再多奬項。
《明報》二0一二年三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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