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得友人贈書,是邵祖平的《詞心箋評》。邵祖平字淡秋,章太炎學生,工詩詞,曾任《學衡》編輯。偶然發現,也是章太炎學生的魯迅寫過一篇〈估《學衡》〉,其中幾句,嘲笑那時才二十出頭的邵祖平刊在《學衡》的舊體詩〈漁丈人行〉。詩中有「覆巢之下無完家」一句,似為湊韻,典故的「無完卵」就給改成「無完家」,於理不通。魯迅極盡挖苦之能事,但最少能把話說得好笑:「押韻至於如此,則翻開《詩韻合璧》的『六麻』來,寫道『無完蛇』、『無完瓜』、『無完叉』,都無所不可的。」
《詞心箋評》是邵祖平四十歲後的著作,一九四八年付刊,復旦大學出版社幾年前重出,正體直排,友人在中環的上海印書館購得;標價二十六元,在中環連一頓午飯都吃不到了。《詞心箋評》由邵祖平的講課筆記編成,〈凡例〉說明立意何在,選詞準則如何,廖廖數語,都是眼光。如首條簡釋「詞心」一語之來歷,並開宗明義,表明「本編所選極嚴」。第二條貶錢牧齋和張皋文等注家,突顯此書不重詞作之譏刺影射,只重詞心。餘下數條,莫不有種因識見而來的信心,話說得確切,不留餘地。例如第六條說「本編所選不求備格,如於詞心不能尋繹者,其篇製概不甄入」;第七條說「詞旨屬對,詞旨警句,最害詞學,本編概不引用」。不貪多,不人云亦云,獨依鮮明的取捨,為「詞心」劃出限界,提供範例。如此 一來,夏承燾在序言說《詞心箋評》「陳義且高於皋文、靜安所云」,就無關溢美,而是看清邵祖平這取法乎上的用心了。
評論家是守門人,要求嚴格,不是為了令自己鬱鬱寡歡,也不是崖岸自高趕絶和者﹣﹣他們都在披沙揀金,讓人認住金的光芒,下次自己去分辨金沙;訂定水平,說清準則,提出看似必須但往往早被忘卻的問題:在一個領域裡頭,最重要的究竟是什麼?邵祖平的答案便是「詞心」。乍聽有點空泛,但一旦追問如何才能在詞裡以己心感人心,自然就回到更根本的問題:詞是甚麼,特質為何?
邵祖平先在〈自序〉為詞叫屈:「詞名『詩餘』,宜其從詩來,顧余以為『餘』者,『裕』也」。詞之豐饒如何見得?他推許唐宋詞「不及政治,不涉倫理,無所為而作,引人同情」,然後以西方短篇小說為喻,以為二者同重在捕捉那忽然而來、杳然而去之靈感與片段,最後再推一步,斷言詞更勝詩:「至於誦唐宋名家詞,作家初非有倫常慘痛,只以惘惘不甘情緒,寫出迷離惝恍語調,煙柳受其驅排,斜陽赴其愁怨,擁髻遜其淒訴,迴腰窮其娭盼,諷之數復,令人惆悵低徊,欲罷不能,殆不知其所措,此種情況,讀詞者必能自得之,則詞心之感人勝於詩遠矣!」詞心究為何物,或許難以釐清,邵祖平此處是不落言筌,借漂亮的畫面與文辭,點出詞之特點,讓人自行領會:不一定宏大深沉如詩才好,詞表現的微小淡薄,轉瞬即逝,都自有美感,視乎讀者能否得之於心。
書中除〈自序〉外,另有〈序說〉一篇,以三頁歸納唐宋詞學發展,品評各家優劣:李煜、馮延巳、周邦彥、李清照備受推崇,但柳永、賀鑄、張先到周密等等,則是一字排開,逐個給邵祖平評頭品足:「耆卿疎蕩綺膩,過傷狎媟;方回悱惻芬芳,苦乏典重;子野韻高而少開闔;白石致高情寡,生而不辣;梅溪格卑情濫,熟而不生;碧山騁於詠物;玉田疲於琢句;竹屋草窗,則自鄶以下無譏焉!」
話雖如此,邵祖平此處評為「苦乏典重」的賀鑄,於書中比重之多卻有點不成比例,全書二百餘首詞中,他一個人就佔了廿四首,幾乎是十份之一。反觀未受半句批評的蘇東坡和辛棄疾,兩人詞作加起來才十八首,不及賀鑄一人。這重婉約而輕蘇辛的取徑,與胡雲翼在六十年代編注的《宋詞選》分別尤為明顯。但相較而言 ,《詞心箋評》 要比《宋詞選》好看得多。二書性質固然不同,但這也顯出除了選詞準則,邵祖平的箋評正是書中關鍵。
既非詳注或集評,邵祖平自無庸字字解說,或於名物訓詁多下工夫。是以他的箋評不一定詳盡,有幾篇更只列詞作,不附箋評。他通常是先列幾個前代註家所言,品評一下,再引申到自己的意見;文辭之間,總是充滿感情和看法,頗符〈凡例〉第三所言:「取諸前人者十之六,妄逞胸臆者十之四。」而我們都知道,不是人人都有本事這樣謙稱或笑稱自己在妄逞胸臆的。
且舉賀鑄的〈小梅花〉為例。邵祖平先是稱許賀鑄「驅役古辭,入我筆端,持鐵如意,碎萬琅玕,方回此作,有睨視青天、旁若無人之概」。之後借编纂《全宋詞》的友人唐圭璋一問,講解詞中「作雷顛」三字的意思:「郎當謂顛狂,然則雷顛其謂雷大使乎?圭璋以為然,異日且告我雷大使名中慶也。」然後再一一點出賀鑄挹彼注茲、借用唐人成句的地方,篇首的「驅役古辭,入我筆端」兩句乃有著落。但邵祖平箋評之個人面貌,尤見於最後一段:「昔年喜方回此調意態横逸,音節票姚,曾次韻依和一闋,附錄于此,以發知音一笑。」於是便列出自己的和作。邵祖平箋評之意態橫逸,或不下於賀鑄此詞。
但和樂之外,有時也見作者心事重重。於吳文英之〈高陽臺〉後,邵祖平如是說:「乙酉上巳褉集成都武侯祠,時美總統羅斯福新逝,美對華外交有遷變訊,而頑鄰尚無降服之意,誦夢窗此詞,愈加感喟;因用其韻倚和一闋,附記於此。內心之感相同,不敢以嫫母之容,唐突臨鏡之西子也。」上巳是農曆三月三日,有郊遊修褉之俗。查乙酉年三月三日,即一九四五年四月十四日,二戰尚未結束,致力援助中國對抗日本的羅斯福逝世第三天。詞中「乍重三,臨水難歡,攬蕙堪吁!」幾句,即是因其惘惘不甘情緒,而寫出來的迷離惝恍語調。
邵祖平其時當然沒法知道,幾個月後日本就要投降了,只是教人難歡的事情陸續有來,層出不窮。到了五十年代,他跟不少文人一樣,給打為右派;文革時半生藏書都給抄收,一九六九年病殁,享年七十一歲。
《明報》二0一二年十一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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