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February 15, 2013

老人與樹




劉大任早前出版了短篇小說集《枯山水》,廿二個故事都寫老人,也寫他們身旁的植物。其中一篇名為〈冷火餘光〉,故事短促,末段幾句對白尤精鍊。主角是個政治背景隱晦的老人,在一間天主教養老院內孤獨死去:
聯絡方式那一欄,很奇怪,只寫了一個英文字:Party。年輕的修女表示詑異:怎麼這樣荒唐?什麼「派對」?到哪個「派對」去尋他的親友呢?
年老的修女說:不是「派對」,是「黨」。
劉大任於文末添補一句:「懷念瞿秋白、張國燾和他們的同類」。讀後不禁想,什麼是同類?理解得寛一點,劉大任也算他們的同類。再寛一點,所有人不都是同類?年輕的修女容或稚嫩,但她口中的「派對」,無疑比「黨」天真可喜。
七十年代,在美國攻讀政治學的劉大任放棄博士學位,加入保釣運動,結果被中華民國政府吊銷護照,不准返回台灣。他加入聯合國工作,在非洲生活兩年之後,再度提筆寫作,為小說集《杜鵑啼血》寫成的代序〈赤道歸來〉,即談及重新創作時惹來的政治揣測。他在文中解釋了不用筆名的原因,都是自信創作能超脫政治,超越處境,亦像為自己立下準繩,用以衡量往後的創作:「對於藉小說的形體傳佈某種『福音』的做法,我始終抱著很大的懷疑,創作之所以吸引我,與其說是傳道解惑,不如說更在於那種起自凡庸平常而又有所超越飛昇的非世間的奇譎之美!」

最後這長句,是《枯山水》的代序〈想像與現實——我的文學位置〉之上佳對照。在文中,劉大任從想像和現實這兩種文學傳統說起,然後如此歸納:「文學跟所有其他藝術形式一樣,天生有個致命的敵人——平庸。」平庸是習見之肆虐,平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最大的資源自然是情緒和無知。如何能起自庸常而不失於平庸,離不開積學酌理,也關乎作者對美感之把握。

劉大任雅好園藝,從植物得到之觀察與啟發,似乎有助他磨練創作。他在〈赤道歸來〉即曾提及一種名為Microcoelia Smithii的蘭科植物,偶於近郊看見,影響到他七十年代末期的作品:「在我醞釀這些東西或住筆沉思的時候,眼前出現的,往往是這奇異而謙卑的小小蘭科植物,以及它那無莖無葉只餘根的常存與花的偶然的荒謬生命。」植物不理人世,有自己的時間和榮枯,莊子便說,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但《枯山水》中的人與植物,都有種唇齒相依的關繫,護得幽蘭到晚清,花就成了人的生活,成其命根,如〈骨裡紅〉的一株老梅:「老梅跟兒子同一年進入他的一線香火世界。有一種彷彿生命的重量。」

植物除了是其中數篇如〈貼梗海棠〉和〈珊瑚刺桐〉的主題,更是全書藍本。劉大任在〈後記〉說,《枯山水》多取法於盆栽專家陳耀廣的《盆栽的奧秘》。他從中歸納了七項盆栽設計的原則,引以為小說的美學指標。我特別喜歡第四條「非對稱的和諧」,第五條「冷酷暗示的壯美」,和第七條「暗示無限空間和可能」,因為他們都重在暗示,同時略帶矛盾的味道,奇與正,有限和無限,正配合劉大任解釋小說集之名為「枯山水」,實不在其枯,而在其活。讀〈從心所欲〉和〈惜福〉兩篇,尤其感到故事的動靜相交和人物的蠢蠢欲動。

辛棄疾晚年見客人慨然談起功名,戲作〈鷓鴣天〉,以「都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作結。今年七十四歲的劉大任,常強調自己生性喜歡陽光,文字亦少自傷自嘲之意,但他手中的平戎策,果然變成了種樹書,書名還要是天真可喜的《盆栽的奧秘》。

我把《枯山水》讀了兩遍,第二遍倍加注意小說的佈局謀篇。盤根錯節如〈青紅幫〉者,主角便要到往昔情同手足的朋友過身,才能從其遺孀在另一手足背上的輕輕拍摸,明白抑壓多年的關係;不是女與男的,而是男與男的。大家都明白,都沒說出來。畫面簡單卻富美感:黑沉沉的筆直西裝,一隻份外溫柔的手,但安慰的施受方向似乎不對,於是墓園旁那株別名「獅子頭」的日本楓樹,便更應景:
看外形,應該不到百年,但因為這個品種天生體態蒼老,主要枝幹偏愛增粗,不喜拉長,因此在短距離內,每每形成扭曲迴轉的造型,近看時,好像經過「縮骨術」的處理,不免覺得像侏儒,有一點「讓人難受」的感覺。
可以想像,放在此處的獅子頭形態沉重而紋理複雜,如同給時間層層積壓的心事。植物與人,配合得恰如其分。

亦有沖淡者如〈閒之一:冬天的球場〉。主角是兩名退休大學教授阿浦和阿潘,閒來打打哥爾夫球,談談古典音樂。但中間兩句對白,卻把平靜的球場,一下變成了質疑人生意義的荒島:
阿浦知道,他自從退休,離開一輩子熟悉的校園,音樂和高爾夫,幾乎是唯一的生活內容,研究工作,也大多停頓了。然而,搞了一輩子的物理,現在居然在音樂裡找神。這個,即使自己並非堅定的無神論者,還是無法理解。
「......工作吧,大概只有工作,才能勉強救贖......」浦老望著湖水上面的天空,說了一句自己也未必相信的話。
「還能做什麼呢?做不做,又有什麼關係?」

曾在書店工作的奧威爾(George Orwell)在〈書店回憶〉(Bookshop Memories)打趣說,不少客人討厭短篇小說,原因是要不斷適應一組組新的人物,未免費神。不過,好的短篇小說每能片言傳神,劉大任幾筆就勾勒出兩個教授的神髓,平時以阿浦阿潘互相稱呼,「只要有第三者在場,便恢復教授的身分,非公即老。」不以修剪枝蔓為己任,「非公即老」四字不可能乾淨如此。

《枯山水》裡的主角,大多是棲居美國的華人,尤其是讀書人。人老了,都在落日餘暉之中過日子,或在兒孫滿堂的新生活裡開花結果,或因回首時光微塵而感慨係之。讀完書,瞬間閃過的一個畫面,竟是白先勇〈樹猶如此──紀念亡友王國祥君〉的末段。白先勇為王國祥辦理後事之後,回家發現滿園茶花經已枯萎荒廢。幾經調養,一兩年後,冬去春來,一園茶花生得愈發茂盛,卻不掩西隅的一抺空白。印象中劉大任很推許白先勇這文章,不知跟最後這株株茶花,又有多少關係。


《明報》二0一三年二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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