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大概一月一篇在報紙寫文章,戰戰兢兢,唯恐有失。副刊的文藝版面已經那麼稀罕,寫不好就更浪費僅有的空間。
常常覺得香港臥虎藏龍,只是高人大概不願給報紙的方寸所囿,也不輕易隨便出手。但報紙副刊既未完全式微,還是需要有人來寫的。一個城市能有幾份好的副刊,有助維持其人文氣息,引發思考與討論。最初便想,若能填補空檔,在這位置出力,總算沒白費所學。
我慶幸一早發現自己不是個才華洋溢的人,比較適合寫評論。這絕無貶低評論的意思,但可以有所依傍地說自己的話,猶如有中生有,感覺份外安穩。平日興趣既然是讀書和看電影,能為文學和電影寫文章,簡直是福份。
這令我想到「眼光」一詞。跟常識相反,與折射無關,眼才是光的來源,烱烱如電筒一般,在漆黑之中,照遍視線所及之物,逐一將之變得明白起來。厲害的人都有這種眼光,或因其性情,或以其學問,更可能是因為情理兼備,照見人所不能見。如果他是作家,便能寫出好的書;如果他是導演,就會拍出精彩的電影。但具備這種眼光和洞見的人,畢竟只屬少數。自己沒眼光也不要緊,評論和引介,有時就像拍拍正在夜深趕路的人,然後把手向上一指,提示他們頭上的一片天空,原來點點發亮。若能如此,最少沒把書和電影白看,只是眼光光。
寫了幾年,發現學識只限我每月寫一至兩篇,要急也急不來,便繼續慢慢看,慢慢寫。這就連到書題《積風集》了。是二○○五年得悉可升讀研究院的那個晚上。下午收到取錄通知,因為有人退出,多了個空位,才有頂替的機會。一方面當然欣慰,前路的悵惘暫時告一段落,不用再等待獎學金的消息了,也不用上網找工作謀後路了。但很奇怪,另一方面又有種說不出的鬱悶。總覺得僥倖得逞,好像騙了誰似的,心裡一直不舒服。
只記得那晚回家後看電視直至深宵,雖然我討厭看電視。三時許吧,家人都睡了,便拿著電話靜靜走出家門,打電話給我最敬重的老師佘汝豐先生,他通常清早才睡。家住井字形屋邨,撥了號碼,便憑欄對著天井,用另一邊的耳朵聽著零星的鐵柵開閤,都沒留神是有人夜歸,還是大風吹過搖醒鐵柵。電話接通,勉力壓抑聲線的顫震,跟老師說了情況。他回答的聲音低沉得很,字字入心:
「『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讀書是一生一世的。」
已忘了那次通話如何收結。但從此,莊子這句話於我就特別深刻。那明明是荀子的真積力久則入,孟子的盈科後進,負翼要積風。弔詭的是,天地之間,風偏偏最不願暫留,一去無蹤。這也真如學習,總不知多少留下,多少流走;不肯定在面前吹過的風,最後會遺下幾多痕跡。
這書可算是積風的寫照。第一和二部是書話,分為「這裏的書」和「那裏的書」。第三部「發光的電影」,寫的多是不止在螢幕發光,更在心中發光的電影。書中文章有幾篇寫在《信報》和《字花》,其餘全都寫在《明報》〈星期日生活〉。我感謝曾經合作的所有編輯,尤其是〈星期日生活〉的主編黎佩芬小姐,至今素未謀面,卻一直對我充滿信任,容許我在這求快求新的社會氣氛底下,寫了那麼多舊戲舊書。
去年三月,樊善標老師問我有否出書之意,那時回答說,自覺寫得還未夠好,多寫一年再算。碰巧今年三月,有天午膳後回校,收到校務處同事通知,剛才有出版社打電話找我。本以為是銷售課本的宣傳,後來才知道是花千樹的編輯小姐,說因在網上找不到我的聯絡,才打電話到學校來。希望這書沒辜負原來的期望。重讀舊文,選出比較滿意的五十篇,略加增塗修訂,主要是刪去廢話,補寫和重寫未足之處。
感謝曾為這書落力的人,包括為我在封面題字的萬偉良老師、畫封面的區華欣、校對的陳以璇,以及編輯葉海旋先生和羅海珊小姐。感激我的親人、朋友和師長。積風的過程,少不免有心急或沮喪的時候,我慶幸遇過那麼多好老師,有時拍拍我的膊頭,叫我要抬頭看得更高更遠;有時如星,教我近距離見識那耀眼的光芒。是為序。
二零一三年五月四日於香港九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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