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得友人家榆相告,我才知道河北有間「冀寶齋博物館」,非同小可。雖未親身遊歷,但單看網上圖片已覺怵目驚心,皆因館內文物,假到儼然進入了忘我的境界。瓷盤要多大有多大,瓷罐要多古老有多古老,但其手工之馬虎,館主常識之淺薄,均是路人皆見。漢代固然不會有青花瓷,正如雍正年間的器物不可能畫有《紅樓夢》的金陵十二釵。館主一於少理,甚至隨便到在一組十二生肖瓷器的介紹上,不知是嫌原來寫的太過誇張還是不夠誇張,便用白油把「年代」一欄的資料塗掉,手寫一個歪歪斜斜的 ──「商」。
純粹批判館主愚昧,未免糟蹋這所博物館的意義。我們逛博物館,一般都假設展品為真,就算是如骸骨和模型等複製品,最少都希望符合歷史事實,於是我們才覺得可借物件增長知識。如果博物館的展品都是假的,它還稱得上是博物館嗎?這樣問,是因為知道「冀寶齋博物館」時,不禁想起對博物館情有獨鍾的土耳其作家帕慕克(Orhan Pamuk)。那位館主欠的,可能不單是歷史知識和自知之明,而是一本與博物館共生的小說。他的問題或許不在造假,而是假得根本不夠徹底,因為他還依戀現實世界。帕慕克就不同了,他開了一間只有贗品的博物館,對應的還是自己一手創造的虛構世界。以下就借瀏覽帕慕克的三本書,回溯他這段造假的歷史。
事情要從帕慕克二○○八年寫成的長篇小說《純真博物館》(The Museum of Innocence)說起。小說背景設在七十年代的伊斯坦堡,男主角是一富家公子,婚前不久卻與另一女子相戀,激烈卻短暫,因女子一天突然消失了。主角無法重投正常生活,唯有靠儲存和玩味女子觸碰過的物件度日,包括她的耳環、煙頭、火柴等等。等待等待又等待,再重遇時,女子經已另嫁他人,但主角繼續與她交往,並繼續搜集和儲存一切跟她有關的物件。後來,女子與丈夫離婚,主角終能與女子在一起,將要結婚,卻又遇不測。最後主角便將女子住所改建成博物館,展示儲存多年的物件,同時囑咐小說家帕慕克要把故事寫出來。
因為寫的都是回憶,所以《純真博物館》的敍事者,間歇會跳出來直接跟讀者說話,口吻像個展覽導賞員。例如在第九章寫到女子的耳環,便用括號補充一句:其中一隻耳環就是現時館中的首件展品。在第三十六章,提到主角寫給女子的一封因為羞愧而始終藏著的信件,便寫道:如讀者和博物館的遊客讀到這封信,便知道我對女子是多麼卑躬屈膝。
由此大概可以想像,《純真博物館》是本建基於物件的小說,借物件的描述,構造一段愛情故事,以及城市變遷的歷史。同樣是西風東漸,《我的名字叫紅》寫的,是十六世紀土耳其細密畫師(miniaturist)面對從威尼斯而來的透視畫法之衝擊,《純真博物館》寫的則是土耳其西化過程的掙扎與憂鬱。書中物件,小如一枚舊日在公共電話亭使用的代幣,都在召喚伊斯坦堡的城市記憶,勾勒幾代人一去不返的生活氣息。
我本來不算十分喜歡《純真博物館》。小說的情感雖然豐富細密,卻覺得中後段講拍電影的部分結構鬆散,也找不到小說真要這麼長的理由。但後來卻稍改觀,因為《純真博物館》中那個筆觸寫實的虛構世界,最終竟流進了現實。帕慕克在成書之後,果真把伊斯坦堡一幢樓房改建成「純真博物館」,幾經延遲,去年終於開幕,展示在小說提及大大小小的物件。於是,印在小說最後一章的博物館門票,終於有了現實的着落,因為據說只要手持小說上的門票,就可免費進入這間真實的博物館。
這樣為小說起一間博物館出來有何意義?跟主題公園又有分別嗎?我想從帕慕克在二○○九年的羅頓演講(Norton Lectures)編成的小書 The Naïve and The Sentimental Novelist說起。題目源自德國哲學家席勒(Friedrich Schiller)的文章“On Naïve and Sentimental Poetry”,此書的大陸版譯做「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台灣版則譯做「率性而多感的小說家」。讀哲學的朋友說,原文Naïve與Sentimental的分別,關鍵在於意識之有無,雖然都跟美有關,但Naïve的像是無心為之,Sentimental的則充滿自覺。帕慕克將這組概念扣連到小說創作,再延伸到我們閱讀小說的經驗,似乎都在這投入與抽離、相信與質疑的兩極之間來回擺盪,回應了大陸和台灣譯者都隱去的副題:“Understanding What Happens When We Write and Read Novels”。
我覺得書中最好看的,是第四章「文字、影像、物件」和第五章「博物館與小說」,兩章更有不少互相呼應之處。在第四章,本身是畫家的帕慕克先比較了寫作與繪畫的分別,他的一個想法很有意思:不少重要小說家都會暗暗羨慕畫家,似乎是因為,文字就是無法趨近影像散發那種直接而強大的力量。以他自己為例,便總覺得繪畫時較直率和純真,倚靠天才;寫作時較複雜和老成,倚重智力。
這說法也為「純真博物館」下了一重要注腳,因為博物館正是一個直接呈現物件與影像的地方。小說紀錄語言,博物館保留物件,都在時空之中,儲存了舊日的生活痕跡。於是在第五章,帕慕克就重塑了構造「純真博物館」的過程,時序並非先虛構後真實的判然二分,而是一個互相混和的過程。例如,帕慕克有次在二手店看見一條橙花綠葉的裙子,直覺認為那絶對適合小說中的那位女子,便先買下來,再構想一個她穿這條鮮色裙子的場景。
如此一來,我們就不難想像,帕慕克視線所及的尋常物件都充滿了新的可能和故事,就算本來乏人問津,一下子都有了扭轉命運的機會。難怪帕慕克說,寫成《純真博物館》之後,室中早就堆滿各式各樣的舊藥瓶、鈕扣、衣物和廚具。以他這種眼光瀏覽城市的舊店舊物,更不止關乎文學和藝術,而是一個人類學式的城市考察了。
這還不止,因為帕慕克去年又出版了尚未有中譯的《物件的純真》(The Innocence of Objects)。不是小說,也不是論文集,而是關於「純真博物館」的展覽目錄冊,以相片為主,講解整個博物館的策劃和成立過程,包括選址經過,中間因遇到政治檢控而一度以為無法完成的擔憂,帕慕克與工作人員如何搜尋和擺放舊物,解決各種困難等。
書中不乏有趣的片段,例如寫到一群常在樓房附近踢球的小孩遇見帕慕克時,總會問他博物館究竟何時開幕,因為他們又把足球踢進後園了。帕慕克說,到前後用了十三年完成的博物館開幕時,一共拾到十八個足球,都已漏氣,還保留了其中之一作為館中展品。《純真博物館》寫虛,《物件的純真》紀實,「純真博物館」則是既虛構又真實的合體。帕慕克之野心如此龐大,情感如此充盈,重讀小說,能不稍稍因之改觀?帕慕克建立的雖是「純真博物館」,率真地藉此與已逝者共存,但整個創作計劃卻是複雜、自覺而感傷的,所謂The Naïve and The Sentimental Novelist,講的不正正是他自己?
話說回來,《純真博物館》第八十一章很好看,寫到主角慢慢有一嗜好,每到不同國家遊覽時,總會花大量時間參觀一些不知名的小型博物館,都影響了他對博物館的想法,然後便列出這些博物館的名字和其中的發現。若然主角有幸參觀河北的「冀寶齋博物館」,說不定會決定為他寫一部小說。到時候,那組十二生肖瓷器,可能就給放在酒池肉林旁邊,以作紂王玩樂時的小小點綴了。
《明報》 二○一三年七月二十一日
附錄:〈伊斯坦堡〉http://pilingupthewind.blogspot.com/2013/08/blog-post.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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