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24, 2014

也說《十七帖》

曠世藝術品在港聞版見報,常因以下三途:展覽,拍賣,被盜。後多附銀碼,使大眾一眼知其珍貴程度。離此三途的便屬離奇。上周讀報,見一位男藝術家懷疑非禮,事緣他要求一女模特兒裸體仿王羲之《十七帖》之字形擺姿勢,供他拍照,中途自己也脫去衣服,事情最後告上法庭,但依無罪推定且不多說。有趣的,是報章另有短文介紹《十七帖》,顯然是編輯覺得有責任順勢推廣藝術。

王羲之《十七帖》的字形有何特點?手邊有本由曹大民和曹之瞻編著的《王羲之十七帖解析》,平實簡明,不妨並借另外兩書,淺談王羲之與《十七帖》。

史學家朱傑勤,於一九四年曾著《王羲之評傳》,以淺白文言寫成,薄薄一冊,文筆清通。他在〈引言〉說:「我國雖市井之徒,苟問其誰為我國之大書家,則必曰:『王羲之哉!鐵畫銀鉤之王羲之哉!』其實彼等多未能覩王羲之字蹟,且或未知王羲之為何代人物,不過耳熟能詳,信口而出耳。」接着便為王羲之叫屈:「以如此偉大之美術家,倘在海外文明諸國,則必有人為人刱立紀念會矣,提倡王羲之奬金矣,為之舉行百年祭矣,而關於彼人之年譜列傳,尤多至不可勝數,至少亦視之為拉飛耳(Raphael)、米克郎啓洛(Michelangelo)等儔,為人撏撦殆盡矣。」實情當然不是如此,所以朱傑勤才為之作評傳,文中這忿忿不平,似可解釋書何以有點神化王羲之,反少了人間的掙扎與苦楚。

正因魏晉艱難時局,才尤見王羲之在「坦腹東床」和「寫字換鵝」等故事之清真,永和九年蘭亭修禊之可貴。人才濟濟,都未遇害,碰巧還要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誰敢肯定還有下次?讀《王羲之評傳》才留意,當時有十五人未能即席賦詩,見所列賦詩者二十六人之作,有些亦不過爾爾,想像眾人見王羲之一揮而就寫成〈蘭亭集序〉,一定目瞪口呆,有感於斯文。何況魏晉特別多天地棄才,美而無用的人一時紛起。但人又不是美玉,總不甘待着給人賞玩,如何安頓便成問題。

這跟《十七帖》有何關係呢?那首先要知道碑與帖的分別,簡單說,他們是兩種不同書風,碑莊重樸拙,較認真;帖輕鬆俊逸,可無聊。魏晉文人的帖,感覺則尤近《世說新語》那些短篇。古人之中,歐陽修的〈論古法帖〉最可歸納帖之獨特處:「施於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行而已,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餘興,淋漓揮灑」。今人之中,蔣勳在《漢字書法之美》中〈帖與生活〉一章的結語,是我見過對「帖」最好的形容:
「「帖」把「天下興亡」的重責大任,四兩撥千斤地輕輕轉回到生活現實裏微不足道的小事。
「帖」用正楷書寫是不恰當的,正楷還是留給文天祥的〈正氣歌〉,或韓愈的〈師說〉。
「帖」有一點調皮,有一點小小得意,有一點百無聊賴的茫然或虛無,不想長篇大論議論是非,只是想回來做真實的自己。」
建功立業或文以載道若均非所好,閒時便多提筆寫信過日子。《十七帖》就是王羲之寫給友人的二十九封信札,收信人多是好友周撫。因第一信起首二字是「十七」,便名為《十七帖》。王羲之所有真迹都已湮沒,故《十七帖》也是摹本。

匆匆幾句的信札,字體自易傾向潦草。但要了解王羲之在《十七帖》的草書,則宜知一點書法源流。王羲之以前之草書以「章草」為主,字形依乎隸書,保留波磔,字字獨立。王羲之亦擅章草,但於書法史之關鍵,則是發展「今草」,使之圓熟。「今草」字形以楷書為本,重視線條流動,以及字與字間的起伏和呼應,正因以楷書為本,故《王羲之十七帖解析》不忘提醒讀者,「由於《十七帖》難度較高,必須注意楷書和草書兩種書體的密切關係。若無楷書基礎而寫草書,乃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必成野狐禪。」

《王羲之十七帖解析》比對了《十七帖》的三個版本,謂厚重的「上圖本」和雄強的「三井本」較宜學習,然後便於每帖並列此二版本,逐帖講解,注釋信中字詞,解析背景,欣賞書法之餘,也當留意古人信札之精煉。如〈積雪凝寒帖〉言:
「計與足下別,廿六年於今。雖時書問,不解闊懷。省足下先後二書,但增歎慨。頃積雪凝寒,五十年中所無。想頃如常。冀來夏秋間,或復得足下問耳。比者悠悠,如何可言。」
王羲之時年五十餘,與周撫已分別了二十六年,雖已經常寫信,仍因思念不能釋懷,連讀周撫兩封信還徒增慨歎。碰巧遇上五十年一遇之大雪,便想對方也安康如故,惟希望夏秋間再收書信,最後自言日覺憂愁,不知如何是好。書中解析謂,此帖字數多,且特別精彩:「用筆方折厚重,雄健恢宏,可稱《十七帖》中上上之品。」

尋常生活自然細碎。如〈服食帖〉,王羲之謂自己久服五石散,身體仍不好,但年紀如此,想想也算過得去吧,最後跟周撫說「足下保愛為上,臨書但有惆悵。」又如〈青李來禽帖〉,全信只二十字:「青李、來禽、櫻桃、日給滕子,皆囊盛為佳,函封多不生。」頭九字分別為四種果樹,王羲之欲向周撫取這四樹之種子,提醒他最好將種子放在布袋,封於箱內多不發芽。書中解析謂,此帖係《十七帖》中唯一以楷書寫的,很特別,推斷乃為另一信之附言,故用別體來寫,且真想對方留意,楷書感覺較慎重。不知王羲之最終能否種樹,但他的《十七帖》卻無疑成了種子,在後代開花結果。

在古代,「創新」尚未如今日之成包袱甚或魔咒,要亟亟建立新風格,結果惡劣的作品似乎較少。曾見香港一設計師兼水墨畫家,喜以字嵌於畫中,如畫幾座山來嵌出一「山」字,或借畫山石砌出「小天下」三字,感覺幼稚和俗氣,卻頗受賞識。我當然不反對創新,蔣勳在《漢字書法之美》以「雲門舞集」的舞蹈《行草》和《狂草》作結,我覺得便極恰宜,他在〈帖與生活〉歧出的一段話,也寫出了書法在怡養性情外可有之寄託:
「〈正氣歌〉是要亡一次國才能有的文章。從青少年天真爛漫年齡就開始背誦〈正氣歌〉,總潛藏着做不成「烈士」的遺憾與悲哀。莊嚴老師與臺靜農老師是經歷過「亡國」的,然而在長達三四十年南方的歲月,他們喜歡的文字似乎不是〈正氣歌〉,而是南朝文人彼此問候的短信。」
臺靜農的字我尤鍾愛,從倪元璐創出了跌宕古拙的面目,底蘊卻承舊統。這似乎才是有本之木有源之水,更有益於後學。


《明報》 二一四年四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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