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24, 2014

出游從容《魚之樂》



網上討論愈是喧囂,幾個沉穩的網誌就愈顯得澄明。這幾年,讀王偉雄的網誌「魚之樂」,是其中一件生活樂事。

王偉雄是香港人,在美國教哲學,網誌文章不少卻跟香港近況有關。讀「魚之樂」,最大的感覺,就是概念果然容易遭混淆,或有心或無意,都阻礙我們看清真像。他願花時間做釐清的工夫,示範如何發現和分析問題,深入淺出,我覺得很具教育意義,故一直心存感念。何況他討論的對象,不時還是香港最熾熱的社會議題,如何不受主流意見或情緒所惑,既需思辨能力,也要有體察他人處境的觸覺,以及一點捱罵的勇氣。

例如他去年在〈知其不合時宜而為之〉的一段話,便頗能反映這幾種特質。說的本是他兩篇提醒香港人勿忘持平的文章:

「我寫那兩篇文章的目的,不是要指出「大陸人也有好人」、「不要以偏概全」、「不應一竹篙打一船人」(否則一句講完),也不是講思考和科學方法(否則要長篇大論),而是希望大家能多加警惕,不要由反陸客變成仇視大陸人,殃及一些無辜的大陸人和新移民。這不是在傷口灑鹽,更不是否認你受了傷、傷口痛,只是不想你將所受的苦發洩在不恰當的對象上,令更多人受苦。

對,我沒能力治你的傷、止你的痛,對解決香港政治民生的種種問題,亦幫不了甚麼忙,但我不想見到一些人受的苦,因為誤解和偏見,無端擴散到另一些人身上。不是我特別的悲天憫人,我只是設身處地替一些大陸人和新移民着想,心有不忍,雖然預了文章一出必有人痛罵,也就知其不合時宜而為之了。」

寫得好是一回事,能被合理地閱讀是另一回事。可以想像,要寫這類文章多麼吃力不討好,但無懼地思考也就是如此。當然,他似乎也深明鼓動民粹的效用,不過明白不等如認同,此中有重要分別。

除了時事,「魚之樂」也有不少關於知識的討論,重視證據和推論過程,間或旁及人類認知的局限,有時還以科學實驗的短片輔助,很益智。不過,「魚之樂」更常見的,則是王偉雄的生活感悟。他最近結集的《魚之樂》一書,即以這些生活感悟為主軸,從童年回憶,家庭生活,教學經歷,閱讀、飲酒、習武等興趣,及於由生活觀察引發之反省,整體感覺比他的網誌恬淡得多,少了牢騷,唯筆下總是情理兼備,而且真誠。

《魚之樂》前部的散文,清通樸實,但或許礙於篇幅,不算特別深刻。又因不少文章其實是重讀,起初竟覺得不太滿足。讀到中後部分,才發現他如此編選結集的懷抱,似乎可用兩篇文章貫穿起來, 一篇是〈學生問智慧〉,一篇是〈清而不激〉。

〈學生問智慧〉寫的是王偉雄一次與學生的對話,以問答形式寫成。他既然是哲學教授,教的又是知識論,一定知道何謂智慧了?當然不是,故王偉雄說,哲學雖是愛智慧,但追尋卻不保證找到,那位失望的學生只好追問智慧的定義。他說:「讓我這樣說吧,但不要當這是個定義,當是我約略解釋甚麼是智慧好了––智慧是知道在甚麼時候應該做甚麼事和應該怎樣做,而且不只是知道,還能做到。」學生追問:「但怎樣才知道?怎樣才做到?」他答:「你是又在問我怎樣才可得到智慧了!我已答了你不知道啊!」

回頭看《魚之樂》收錄的文章,不正是以他自己生活體驗為例,去丈量與智慧的距離?求而不得,他才更察覺自己性格的缺點。又例如他在〈細味人生〉,談論弘一法師如何吃鹹菜喝開水,亦正是以具體而微的例子來講道理。看來像老生常談,但勿忘記,我們總是用上經年的時間,才能明白一句老生常談,要時刻做到就更困難。

至於〈清而不激〉一文,則可從另一篇主題相近的〈從偏激到中庸〉談起。文章提到他已不如年少時偏執輕狂,以下一段文字平淡而有味:

「這不是說我現在眼中的世界就盡是美好,只不過我的看法較以前平衡多了。這個世界固然複雜,但有些事情可以很簡單;這個世界的確有不少邪惡勢力,可是正義間中也會得到伸張;世上多的是自私自利的人,然而人間有時真的有情;人生於世即使是苦多樂少,也不必因苦而忘樂。要看清這個世界,不能盡用放大鏡,也要望遠鏡並用,還要提醒自己,就是如此,也未必能窺全貌。

我現在寫文章,追求的是平淡而有味,中庸而得道(不過距離這個地步仍遠)。你可以說我是無復當年勇,但我當年的勇,其實不過是胸前寫着的一個「勇」字。」

查「魚之樂」網誌,此文是二○一○年寫的,他真的做到了嗎?不肯定,但那追求,與三年後的〈清而不激〉互相呼應。

「清而不激」一語出自明人呂坤的《呻吟語》,王偉雄先摘錄其中幾句,謂唯有「清而不激」四字有新意。我喜歡看王偉雄擷取古文加以發揮的文章,既能字斟句酌,說來亦公道,不盲目崇古或抑古。從「清而不激」引發開來的幾段文字,點出了《魚之樂》全書之格調:文章能夠以理勝人,自能省卻許多詆毀;對讀者真有信心,也不用加鹽加醋怕人嫌淡。文章末段似有警世作用:

「對於有政治野心、甚或只是關心政治的人,這「清而不激」特別難做到,因為這些人往往是企圖改變社會或是改變一些人的看法,難免有興波作浪之心,往同一方面着力太過太久,便容易產生偏執,有些甚至以為自己已經做到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其實不過是眼前一片迷糊而已,卻還沾沾自喜;由清而激而濁,便一路迷失下去了。所以說,跳脫不出,只是清而不激就好。」

清而不激,或出游從容,看來都是《魚之樂》嚮往的境界。

曾旁聽關子尹先生的哲學課,對他講 “concept”一字的印象頗深。此字源自拉丁文的concipio, 前面的con有綜合之意,後面capio則指掌握。故「概念」就如一隻無形之手,使我們從蒙昧之中,把握看見與看不見的東西。記得他接着說,讀哲學的人,關鍵工作就是概念區分(conceptual distinction),務求令紛亂的物象,條分理析。看王偉雄的網誌,讀他的書,都覺得他是在示範如何把這概念區分的能力,應用到不同層面之上,使人從混亂中看清事物。淺白是一種能力,他有,又樂意在學術工作以外,以寫作回饋香港,予人一點生活之樂,實在是件可喜的事。


《明報》 二○一四年四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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