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y 24, 2014

低低低低的——悼周夢蝶


  
周五下午收編輯電郵,方知道台灣詩人周夢蝶先生過身了,享年九十四歲。我不熟詩,對周夢蝶詩亦無研究,但讀過的那些,都有好感。最初是見《李國威文集》提及,才找周夢蝶詩集《還魂草》來讀,文字有古意,意境孤清。後來知道,周夢蝶既曾當兵七年,又在台北明星咖啡廳門口擺檔賣書維生,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就漸漸鮮明起來。至數月前,讀葉國威的〈對飲〉一文,寫瘂弦與周夢蝶的重逢與情誼,尤覺感人;兩位老人相擁的照片,印象特別深刻。 

但我對周夢蝶最重要的認識,則是幾年前的「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電影來港上映時,我去了片商辦的映前活動。周夢蝶沒來港,卻聽到劉若英朗讀他寫給余光中的一首詩,題為〈堅持之必要----光中詞兄七十壽慶〉。我從未讀此詩,但聽到最後幾句,看似簡單,卻令我相信,那就是詩人轉化文字的魔力:
隔岸一影紫蝴蝶
猶逆風貼水而飛
低低的
低低低低的
末二句之靈巧在於,用國語唸,最後一句「低低低低的」,似乎不再是形容蝴蝶飛行之高低,而是想像蝴蝶貼水而飛的聲音了。這逆風的蝴蝶,就是周夢蝶。 

以下蜻蜓點水,勾勒蝴蝶的低飛之姿態,且從陳傳興為周夢蝶拍攝的《化城再來人》開始。電影開頭一段,跟周夢蝶的格調匹配:天未央然,鏡頭影着裏頭點了燈的寺廟,門一道一道打開,和尚上香,拜佛,敲鼓,撞鐘,氣氛靜穆。天漸光,城市尚未蘇醒,便見學佛的周夢蝶起床換長衫,穿皮鞋,買報紙,簡樸生活,都似修練。此時,周夢蝶的詩首次於片中出現,由他本人來讀,緩慢有力。那是〈我選擇——仿波蘭女詩人Wislawa Szymborska〉的開頭幾句:
我選擇紫色。
我選擇早睡早起早出早歸。
我選擇冷粥,破硯,晴窗;忙人之所閒而閒人之所忙。
後來見周夢蝶對鏡頭說,紅色耀眼,白色漂亮,唯有紫色夠暗淡。冷粥破硯晴窗之恬淡,也頗近舊派文人喜歡那種對聯,野鳥閒花皓月,禿毫破硯殘書;周夢蝶在詩中偶爾也提及陶淵明。不過,天生恬淡的人其實不多,每先經歷赤誠與憤懣的流轉,如龔自珍寫陶潛,即謂「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周夢蝶祖籍河南,國共內戰時二十來歲,加入青年軍對抗共產黨,後隨國民黨遷台,幾年後退伍開檔賣書,〈第一班車〉即記周夢蝶每朝乘第一班車進台北擺攤的經歷,有這樣幾句:
大地蟄睡着,太陽宿醉未醒
看物色空濛,風影綽約掠窗而過
我有踏破洪荒、顧盼無儔恐龍的喜悅
而我的軌跡,與我的跫音一般幽敻寥獨
我無暇返顧,也不需要休歇
狂想、寂寞,是我唯一的裹糧、喝采!
周夢蝶說,這詩寫得特別用力,那時沒朋友,自力更生,偷懶都不行。蝴蝶逆風低飛,也不是一時三刻的事。周夢蝶困守那書架凡二十一年,直到一天因胃病在書攤暈倒,才告結束。 

初擺書攤時,周夢蝶出版了首本詩集《孤獨國》,那也是他一首詩的名字,開頭兩句說「昨夜,我又夢見我/赤祼祼地跌坐在負雪的山峰上」,結尾幾句很精彩:
這裏白晝幽闃窈窕如夜
夜比白晝更綺麗、豐實、光燦
而這裏的寒冷如酒,封藏着詩和美
甚至虛空也懂手談,邀來滿天忘言的繁星……
過去佇足不去,未來不來
我是「現在」的臣僕,也是帝皇。
孤獨、夜、寒冷、停滯,平時感覺都不太好,在周夢蝶筆下,卻生出了異樣之美,建立另一個完整的想像世界。 

《化城再來人》拍周夢蝶到浴堂的一幕也厲害,只見老人家脫光衣服並不避忌,如此坦蕩安然,接着便說周夢蝶學佛之經歷,以及他詩中的禪意,〈再來人〉便屬這種詩。我更喜歡〈十三朵白菊花〉,詩有小題謂係某日從寺院歸來,忽見書攤旁有白菊花一把,泛起一陣訣別與死亡的感嘆,最後一節如此:
淵明詩中無蝶字;
而我乃獨與菊花有緣?
淒迷搖曳中。驀然,我驚見自己:
飲亦醉不飲亦醉的自己
沒有重量不佔面積的自己
猛笑着。在欲晞未晞,垂垂的淚香裏。
周夢蝶快是沒有重量不佔面積了,數年前寫下的遺言,最後八字似詩:「一火了之,餘無所囑」。乾乾淨淨。能否應瘂弦之囑,打破紀弦的紀錄,活到一百零一歲,似不重要。百歲光陰一夢蝶,我想周先生仍會在另一國度貼水而飛,低低的,低低低低的。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0一四年五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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