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周日在金鐘集會毆打市民後,梁振英周一出來說:「好多市民認為兩個多月來,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忍,孰不可忍。」跳了幾句他再說:「不要以為警方的忍讓等如軟弱」。如果當日那窮凶極惡也算忍讓,我實在無法想像甚麼叫做小器。
「是可忍孰不可忍」出自《論語》〈八佾〉第一章:「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那「忍」字固然可解「容忍」,但我向來覺得解作「忍心」更有味道。古文無標點,句末的問號,有些版本作句號或感歎號,語氣嚴厲得多。但傳統大多當這是問句,不是質問,更像無語問蒼天。「也」字放在問句之末,習慣不讀也,讀耶。朱熹在《論語集注》兼存「忍」字容忍與忍心二義,而偏重忍心:「孔子言其此事尚忍為之,則何事不可忍為。」意謂:這樣做也忍心,還有甚麼不忍心呢?那感情不是憤慨,而是悲哀。用這問題來回應警察周日虐打市民,可算恰宜。
程樹德在《論語集釋》謂忍字作「容忍」解更近漢代用法,錢穆先生在《論語新解》則承朱熹而重「忍心」一義,補充時重點特在「心」:「禮本於人心之仁,非禮違禮之事,皆從人心之不仁來。忍心亦其一端。此心之忍而不顧,可以破壞人羣一切相處之常道。」孔子既看不見警察僭越職權凌辱市民,他感慨的是甚麼?佾音日,指舞列,天子之舞八佾,八八六十四人;諸侯六佾,大夫四佾。孔子重仁重禮,知季孫氏僭越其大夫身份,行八佾之舞,不禁感歎起來,有孰不可忍之問。
「孰不可忍也?」是我最近常有的問題。有人被警察打至頭破血流,有人被捕後給風扇猛吹,也有人受到警察種種可怖的恐嚇。其中一則新聞尤令我難忘:張超雄議員一晚到旺角,跟面前的警員點了點頭,怎料對方呼喝:「返屋企湊女啦。」 為何不是習慣說的湊仔而是湊女?那則新聞最後一行的事實陳述,竟有結穴一點的威力:「現年五十七歲的張超雄育有一子兩女,二女患有嚴重弱智。」那警察所言是巧合,抑或是查清背景後的暗箭?這樣做也忍心,還有甚麼不忍心呢?
但甚麼是「忍心」?我想拉遠一點,先從《左傳‧哀公元年》逢滑的幾句話說起:「臣聞國之興也,視民如傷,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為土芥,是其禍也。」楊伯峻在《春秋左傳注》點出《孟子》亦有「視民如傷」及「視民如草芥」這對比,有注家或以為本諸逢滑,楊伯峻則謂從「臣聞」二字可見,在逢滑之前早有此說,可謂源遠流長。視民如傷,即把百姓當作傷病者細心照料。但近日香港政府治下的警察,非但沒有視民如傷,還放肆把人打傷。尤有甚者,他們竟連周日晚上救急扶危的醫護義工都打傷。
當晚所見,醫護義工趕到添馬公園草地較光處,穿起鮮黄背心,二話不說便不斷為躺在地上的傷者急救,有的慢慢倒水清洗中了胡椒噴霧者的眼和皮膚,有的為被警棍打傷的人包紮。人手和資源都有限,故每隔一陣就須呼籲:「要毛巾」,便有人傳遞毛巾;「要紙巾」,便有一包包紙巾從四方拋過去;「要水」,然後大概想到急忙中或有人把水扔過去,立即補充,「不要拋,傳過來」;然後,「要繩或者橫額」,綁起來,在草地間出一片愈來愈大的角落,治療愈來愈多的傷者。後來旁人更是手拖手,圍住救護範圍,以免傷者受到干擾。
我和朋友中途去了搬水,幾個醫護迎面走來,只喊了單字「水」,邊跑邊伸手在箱中拿了兩支,便飛奔去了另一邊。那刻真切感覺到,學醫護的人實在可敬,那不忍拖慢救人的心情,應該就是醫者父母心了。但翌日看新聞知道,那片救援地帶,那些辛苦了一整晚的義工,竟被衝上添馬公園的警察暴力對待。日前見〈醫護義工譴責警方濫用暴力聲明〉,首句便是:「我們憤怒了」。那才是真正的忍無可忍。首段說,鑑於傷者情況嚴重,「當場診斷、止血及穩定病情當然至關重要。其間,竟然不斷有警員公然向當值的義工醫生或護士揮舞警棍,在急救包紮進行時,凶暴驅趕。甚至有警員明言『你救人又點呀,照拉!』,企圖作出無理拘捕。」這樣做也忍心,還有甚麼不忍心呢?
聲明又說:「試問假若有傷者因此而延誤醫治,甚至失救,誰能負起這個責任?況且傷者當中更有不少是十來二十歲的莘莘學子,難道警察就連生而為人的惻隱之心也沒有了嗎?」在這時勢看見「惻隱之心」四字,真是感慨良多。《孟子》在〈公孫丑上〉說:「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不會有香港今日的管治困難。接着解釋何謂「不忍人之心」時,孟子便引出「孺子入井」的故事,提到「怵惕惻隱之心」。朱熹注解怵惕作驚動,惻隱作傷痛,都是見旁人身處危難而生的不安感覺。人若沒有這驚和痛,我們通常會稱之為殘忍,忍心大概就是這麻木狀態。
孟子曾用「幾希」形容人禽之辨,仁心或存或亡,都是一線之差。三萬警員中,總有人本性不壞,但在不公義的制度下,在刻意縱容濫權的氣氛中,人性美好的一面容易給一下壓到腳底。倒是醫護義工聲明的末段令人鼓舞:「但事實上自從醫護人員遭暴力對待的消息傳出以來,報名參加義務急救工作者以數倍增長,我們守護香港的意志亦更為堅定。」真有《孟子》裏「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
《論語》、《孟子》、《左傳》這些中國典籍,不是用文言文寫的道德教條和口號,只方便人演講時徵引幾句以壯聲威。他們充滿生命力,深刻時有睿智又觸動人心,淺白時卻是如此理所當然:「其亡也,以民為土芥,是其禍也」,不是易明得有點像廢話嗎?運天下於掌上未必是奢想,答案更奇妙地早在梁振英口中。看看為爭普選而在寒冬中絶食的學生、在打壓中血流披面的男女、在施救中險被拘捕的醫護人員,不也應該自問由他領導的這個官逼民反的政府:「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一四年十二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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