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November 24, 2014

奧威爾是告密者?


上月寫完〈求真──奧威爾的散文〉後,有兩位朋友分別傳來兩篇據聞最近頗給轉發的舊文,都是關於「文化冷戰」著作的書介。較著名的是英國學者桑達斯(Frances S. Saunders)寫的Who Paid the Piper?: CIA and the Cultural Cold War,書介由王紹光所寫,大意指冷戰期間,包括奧威爾等反共作家,如何給美國一手捧紅,例如中央情報局便曾大力資助《動物農莊》及《一九八四》的流佈,以扺抗共產陣營,方使之成為近代的文化經典。

這我都是知道的,並不詫異。但書介裏有一節關乎奧威爾一生榮辱,下判斷前,不妨先把細節弄清。奧威爾過身前一年的一九四九,曾開列名單,將他懷疑在文化界的地下共產黨員或其同路人(“fellow travellers or inclined that way”)記下,交給了英國外交部的「資訊研究部」 (Information Research Department),後世稱之為「奧威爾名單」。名單曾引起猜疑,於二○○三年後卻成為公開資料,如史學家卡爾(E. H. Carr)、演員雷格夫(Michael Redgrave)、導演查理卓別寧(Charlie Chaplin)等榜上有名。在《一九八四》痛詆極權、告密、思想監控的奧威爾,在現實生活卻似乎檢舉逼害政見相異者,他是言行不一的偽君子嗎?

我想從數年前過身的惹火作家希欽斯(Christopher Hitchens)說起,因他一直努力為奧威爾辯護。要知希欽斯有多惹火,看看老牌評論家伊戈頓(Terry Eagleton)的“Reach-me-down Romantics”便可以了,那是一篇曾使我大開眼界的書評。時為二○○三,奧威爾誕辰一百年,伊戈頓評論三本乘勢出版的奧威爾傳記。文章開段很有趣,先用了一大段逐點數落一個不知名的「他」:國家公僕之子,少讀名校卻學能不足,似乎投身左翼卻一身中產氣質,鄙棄個人崇拜卻不經意為自己樹立個人形象,不無知識但嚴格而言又算不上知識份子,晚年對專制國家之恨還使之背棄左翼立場。

那既是篇關於奧威爾傳記的書評,這個「他」,肯定就是伊戈頓素無好感的奧威爾嗎?錯了。第二段開頭即說:“Such, no doubt, is how Christopher Hitchens will be remembered. The resemblances to George Orwell, on whom Hitchens has written so admiringly, are obvious enough, though so are some key differences.”接下來,伊戈頓就力數奧威爾較希欽斯勤懇老實之處。問題是,希欽斯跟文章要評論的三本書實無關係,伊戈頓卻用了書評的開頭三段來詆毀他,我才發現,原來可借書評駡人而駡得這樣理所當然旁若無人。

伊戈頓謂希欽斯曾歌頌奧威爾的著作,正是他在二○○二年寫的Why Orwell Matters。第二章名為 “Orwell and the Left”, 希欽斯記載了各路人物對奧威爾的攻評,或謂其所謂左翼關懷都不真實,或謂《一九八四》的反共色彩強烈,結局更是悲觀到底,全無出路。然則有時也保守和傳統、重視自由的奧威爾算是右派嗎?第三章“Orwell and the Right”便接着討論這問題。

第七章 “The List”便專門討論「奧威爾名單」。希欽斯先說奧威爾早在二戰時,已擔心作家易成極權的同謀者,跟友人向來在玩一遊戲,就是在筆記簿列出人名,估計假使英國被入侵或成獨裁統治,哪些公眾人物會變節支持新政權。一九四九年,為對抗蘇共宣傳和滲透的「資訊研究部」成立不久,奧威爾的舊朋友琪溫(Celia Kirwan)在其中工作,那年到了醫院探訪卧病的奧威爾,希望他能推介可信的人任職其中。奧威爾便從筆記簿上的一串人名,錄下三十八人,後附片言隻字的描述,交予琪溫,以示他們都不合用。

舉例而言,奧威爾在名單上懷疑是蘇聯間諜的史慕列(Peter Smollett),二戰時便為英國資訊部(Ministry of Information)蘇聯支部的頭目,在英國散佈過不少親蘇共的政治宣傳。後來的考證發現,這位史慕列,很可能就是曾因《動物農莊》的反蘇共傾向而阻止其出版的官員;及後也證實,他果然是位蘇聯間諜。奧威爾在給琪溫的信中說,如及早提防史慕列等人,就可阻止傷害。

希欽斯特別提到,奧威爾在寫給友人的信中明言,名單上的人物各有不同,需逐一審視,故跟後來美國的參議員麥卡錫(Joseph McCarthy),尤不能一併而談。希欽斯對桑達斯在Who Paid the Pipers暗示奧威爾描述人物時的性別和種族歧視,也不以為然,覺得小題大做,回應了幾下,便進而指出名單上的人物在事後的前途並無大礙,不宜誇大其影響。

二○○三年,「奧威爾名單」終成開放的資料,歷史學者亞殊(Timothy Garton Ash)研究後寫了“Orwell’s List”一文,補充了好些背景資料。文章分三部分,第一部試圖推斷奧威爾當時的心境。奧威爾一九四五年在散文“You and the Atomic bomb”發明了cold war一詞,到一九四九年,冷戰果真來了。他擔心西方陣營落敗,因大眾似乎還是昧於蘇共的實況,仍為其幫手打敗納粹德國而心懷感激。奧威爾其時苦病在床,絕望可想而知。亞殊特別從奧威爾對琪溫的書信中,點出他對琪溫的情愫,幾方面的原因結合起來,似乎就解釋了奧威爾為何會開列那名單。

第二部他試圖追蹤「奧威爾名單」的命運,交到哪個部門,又引發了甚麼後果嗎?大體是無甚影響,如史慕列等不單沒受制裁,還竟然給英國政府授勳。但因檔案不周,名單的命運查無下落。亞殊進而追查「資訊研究部」的來龍去脈,並訪問其舊職員,包括琪溫當年的上司。亞殊把這部門形容為semisecret,既列明隸屬於外交部,卻隱藏部分職員的身份。最初目的是為抵抗蘇共於一九四七年成立的情報局Cominform,主要職責是為信賴的作家和出版社提供蘇聯的資料,也資助反共作家如羅素(Bertrand Russell)出版著作,到了五十年代後期則離此溫和路線,會抹黑和騷擾親共人士。 但奧威爾於一九五○年早就過身了,這自然都是後話。亞殊在文章第三部分便為「奧威爾名單」下判斷:若指控奧威爾因其政治立場促進冷戰,則罪名成立;但若指控他向秘密警察告密,擔任上《一九八四》中的「思想警察」(Thought Police),則不符事實。

跟所有「普通人」一樣,奧威爾固然也有虛怯軟弱的時候,但「奧威爾名單」就足以證明他為虎作倀假仁假義嗎?王紹光在Who Paid the Piper的書介有這樣一段話:「奧威爾曾在《動物農莊》的序言中堂而皇之地引用伏爾泰的話說,『我不贊成你的觀點,但會誓死保衛你說話的權利』。但他臨死前的作為卻好像是說,『我不贊成你的觀點,所以我有權向有關當局檢舉你』。不過言行不一的『自由主義者』又豈止奧威爾一人。 」

荒謬的是,奧威爾幾經辛苦為《動物農莊》找到出版商後,在一九四五年出來時其實並無序言。是奧威爾沒寫序嗎?不。學者在七十年代發現原序手稿,名為 “"The Freedom of the Press",指責其時英國傳媒之自我審查,壓制批評蘇聯的聲音。為何沒刊出呢?那還是一單文學懸案,雖然當時共產陣營都把《動物農莊》列為禁書,而在德國地下出版的《動物農莊》若給美軍撿得,充公後要不燒掉,要不轉交蘇軍。話說回來,讀了一些學者對「奧威爾名單」抽絲剝繭的研究,知道更多細節之後,我會跟王先生說:我不贊成你的觀點。


《明報》 二○一四年十一月十六日

附錄:
〈奧威爾的子彈〉
〈偏門奧威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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