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anuary 24, 2015

瞬間看浪潮


【一】

這三年我有份參與「鮮浪潮」短片比賽的複選評審,感覺是公開組的水準以今年最高。今月舉行的「香港獨立電影節」,選了其中數部作品於灣仔ACO書店放映,上周日還請幾位導演就「獨立新浪能否推前浪」為題討論。

看今年這幾部影片,直覺是刻劃現實的意圖和能力都強了,較少由概念出發,有瑕疵自不能免,但最少老實,不倚仗小聰明。這是好趨勢,何況「真實」本身就往往動人。說故事,除了為總被遺忘的人代言,我想另一重意義,是人常常需要故事來理解自我,甚至借之解決人生意義的問題。多數故事都強調時間與目的,角色如何安放過去拓展未來,回應那特定處境,有時會對觀眾有提示作用:或許,你也可在主流故事以外,找到更適合的故事框架來安放自身;一旦對幸福生活有別的想像,便更易把自己解脫出來。

「獨立電影」的獨立二字,就應有這種拓展框架的視野。今日這股電影後浪,又有甚麼前浪可參照嗎?我想起七八十年代的香港新浪潮,早前跟幾位朋友回顧了那時一些電視作品,長了見識,對今日的創作者或有啟發。

【二】

獨立電影節選播的其中三部「鮮浪潮」作品,跟現實關係尤大。

第一部是林森的《仇》,講一個上水青年的困境,父親做小販被驅趕,自己在茶餐廳工作又遇問題,終而斬傷奚落他的老闆。片頭他在巴士窗邊的外望,原來是在囚車上的最後時光。導演追蹤了一段「仇」的來龍去脈,關注小人物,有意拍出社區面貌。但那青年人的描寫略單薄,最終斬人也就欠了說服力,茶餐廳老闆的一些反應也不好理解,故整體不及他前作《綠洲》富生活感。故事拍來也太絕望,為觀眾留下太少出路。不是便宜勵志或天降福星,而是在灰暗裏看到一線光的慧眼──除非立意做漢尼卡,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黃飛鵬的《寂靜無光的地方》 是部富關懷和野心的影片,故事、聲畫、演出都出色,講一位自閉和讀寫障礙的男孩在學校的遭遇,以及他媽媽和老師的處境。導演努力立體地呈現劇中人物,所以那位照顧男孩的老師,晚上也是要去上課的學生,本身也是在學校制度裏被壓迫的人,故一方面呈現出其愛莫能助,另方面也帶出了制度之中,人與人那隱隱的互相依存甚或層層利用。但片中的諷刺是敗筆,尤其是片首片尾,那校長在鏡頭前吹噓學校如何實踐共融理念,都嫌太露太工整,削弱了真實感,也不必要地突出了導演的判斷。

黄瑋納的《他們的海》是我最喜歡的一部,專注、真誠而偶有詩意。故事講一對中年夫婦的關係。男的是水上人,喜歡駕船出海釣魚,並無正職;女的在魚蛋工場上班,不時埋怨丈夫不為生活打算。二人偶有冷戰,話不多,就只相對無言吃晚飯。導演對人的觀察細微,譬如男人出海「下魚」的片段,一次太陽猛,一次黑漆漆,但相同的是,有魚上釣的一刻,他都有種由衷的快樂,然後觀眾自會明白,當太太問他究竟想怎樣時,他為何會動氣反問:幫老闆揸遊艇有甚麼好?他後來果然去了幫人揸遊艇,只是並不自在。在朝九晚五的陸地,他大概是個沒出色的無業漢;但在更廣闊的海洋,他卻自有專長和天地。看到他回家後把釣到的魚劏好、切薑絲用小瓦煲放爐上焗、焗好出煙的幾個近鏡,就只覺得,那一定非常好吃。

拍太太在工場的一幕也好看。煮熟了的白魚蛋放在大風扇前吹涼,女工邊站着聊天邊將魚蛋逐粒拿起,用剪刀削去三尖八角,淡白的魚蛋碎屑飄落一地。容或是我過份閱讀,但無人釣魚就無魚蛋,到要拿去賣了,還要一一削去棱角,千人一面,不也暗暗回應那丈夫的狀況嗎?

【三】

有兩部有趣的「鮮浪潮」作品則跟現實若即若離。一部是葉文希的《飲食法西斯》,借一對廚房師徒側寫今日香港。以政治隱喻為題的影片,問題往往是故事殘缺,隱喻不隱,觀眾就少了自行聯想的趣味,結果只是借貌似不同的方法,安全地諷刺以換掌聲。《飲食法西斯》一早就避開了這嫌疑,專心建立一個虛構世界,處處又回應現實:階級和族群矛盾嚴重,弱肉強食,人人都是虎口餘生。雖然我還是嫌對白說得太白,也太多,但感覺是既富心思,又能精細地執行出來,是個玩得認真的遊戲。

另一部是馬智恆的《瑪連箂的凝視》,講一個藝術館保安員,日間守護藝術品,晚上看報讀小說。上司苛責他每次在紀錄簿只寫「巡更正常」太敷衍,無可奈何,他唯有把報告寫長些,如紀錄館旁一棵老樹倒塌時,後加「狀甚哀傷」;紀錄愈寫愈長,儼然成了小說創作。

或因曾任職藝術館保安的程展緯是編劇之一,所以故事雖奇,但拍攝當更的日常程序仍具實感。我覺得這片想法新鮮,中間又不斷跟當代藝術開玩笑,很能自得其樂。可惜末段面部特寫的轉折,不論在電影語言或故事發展上都不配合,似借保安員的口講出導演想說的話,減低了先前步步累積的荒謬感,也犧牲保安員那不知是巡更紀實抑或小說創作的疑幻疑真,回到了浮泛的藝術問題。如能在短小篇幅內,把怪念頭推到極致,效果或更理想。

【四】

四十年前的香港新浪潮,跟當時的社會現實又有何關係?這是大題目,我只能分享一點觀影經驗。

不妨先借羅卡先生的〈香港新浪潮:在對抗性文化中進行革新〉簡述背景。六七暴動後數年,七十年代初分別有保釣及中文運動等大事,但主流電影不為所動,大片廠如邵氏只繼續生產武俠和喜鬧等類型片。但社會形勢嶄新,一面是反殖氣氛,一面又受西方文化和教育影響,年青人受到的刺激可想而知,新的電影會、出版物和實驗電影相繼出現。

七十年代初,香港電台用菲林拍攝《獅子山下》系列,培養出如方育平、林德祿、單慧珠等人。後來,無綫推出了《群星譜》等三系列,成立「菲林組」,聚集了譚家明、陳韻文、許鞍華、余允抗、嚴浩、舒琪等人,雖然經費緊絀,卻給新人嘗試的機會。另一邊的麗的電視則有麥當雄和蕭若元。佳藝電視在一九七八年從無綫大批挖角,惜一年內倒閉,電視人才流入影圈,促成多部別於主流的新浪潮電影:「最低限度,這些運用西方電影技術拍成的影片給人感受到現代的香港;一種主流類型片所欠缺的感性。」

但電影圈的運作跟電視台不同,商業壓力大,創作自由收窄,這批電影結果是否真有美學突破或顛覆的野心, 一度引起爭論,例如羅卡先生引錄廖永亮說:「所以『新浪潮』是出現在電視,而不在電影。」

【五】

我和朋友重溫的包括無線《群星譜》、《七女性》、《CID》、《年青人》等系列部分作品,後來我又補看了些《獅子山下》,驚嘆於當時電視節目內容之豐富,常好奇觀眾看後有何反應。就算不如譚家明的《七女性》般新穎和挑釁,像方育平樸實地描寫窮人生活的《元洲仔之歌》,中間講那丈夫回家後性慾萌動,使開小孩,把正抹地的妻子按在地上洩慾的幾個鏡頭,就拍得真實而哀怨,不知多久沒出現在電視中──雖然今日電視女星要表達演技,多需像真地演一場強姦戲。想來就覺悲哀。

譚家明立意破格,影像觸覺強,《七女性:苗金鳯》的開場可見一斑,但間歇會有空洞的毛病。不過,當他遇到好故事好演員時卻總是神彩飛揚,《七女性:旺明荃》和《小人物:阿唇的故事》都是範例。〈阿唇的故事〉由劇務譚新源的經歷改編而成,可算是一個失敗者的成長故事,小時被欺負,大了還是被欺負。年輕時曾遇上心儀女子,跟她回家溫習時春心蕩漾,卻在親熱中停下,站起來拉開窗簾。那場戲只數分鐘,沒幾句對白,卻把陳玉蓮拍得又美又性感,也刻劃出譚新源的羞澀與悵惘。後來他枯坐單車場一旁,看情侣繞着踏單車的寂寥,以及最後一幕把頭剃光在鏡頭前剖白,都充滿力量。

只從第三身的角度看世界,八成人可能都要算失敗者。但代入第一身的觀點自會發現,人的血性與夢想總如此寶貴,世界也不一定要這樣殘酷。我們的故事通常教人如何成功,少讓失敗者做主角,跟他共同面對挫敗和有限。但「小人物」不正時刻面對這些生活現實嗎?

【六】

這令我想起余允抗的 《年青人:這個暑假》。本來只知他拍過《山狗》和《凶榜》,不知他有這細膩的一面,何康喬的劇本應記一功。故事講一個考完大學入學試的男子,到工廠當暑假工時,跟一年輕女工相戀,但因背景和學歷差距,漸見疏隔。女子放工後嘗試上夜學,但階級總不是說跨越就能跨越。我喜歡故事的細節,如她跟男子去聽她根本不懂欣賞的古典音樂會時,只留意指揮家,全只因那人雖是女子,卻可控制着一群男人。

另一場的觀察也敏銳:女子跟好友走到家外的沖涼房,各佔一格浴室,把番梘放在相隔的矮牆上,便邊俯身倒水洗澡,邊隔牆說起各自的將來。友人說將搬走了,嫁人後,就可擁有自己的沖涼房和廚房。拍來淡淡然,卻呈現出這些少女對前路的彷徨,選擇有限,往往也不由自主,使我想起史學家許倬雲的話:「悲憫並不是你比人家高,悲憫是我們跟任何人一樣,有無可奈何之處。」

【七】

除了余允抗,嚴浩也使我驚喜。《年青人:藝術人生》始以保釣遊行的紀錄片,卻經風格化處理。鏡頭一轉便是幾年之後,年輕的鄧小宇徘徊在哲古華拉海報前朗讀人生宣言,但不久後傭人即進門遞來零用錢,原來他是剛從外國回港、遊手好閒的富家子弟,想跟同伴辦份藝術雜誌,卻奢談理想不諳世事,生活也蒼白虛空。這幾分鐘的開場由激昂轉至滑稽,處理得輕省幽默。

〈藝術人生〉播出後曾受批評,嚴浩同年再拍《年青人:一九七七》回應,同樣關乎政治和社會氣氛,卻比〈藝術人生〉圓熟得多。事過境遷,一度投身保釣的人入了政府做官,曾富理想辦雜誌的已庸庸碌碌,硬骨頭少之又少。反觀新一代學生則朝氣勃勃,到安置區探訪,幫居民爭取建立託兒所。片中有段區內的真實訪問,中途保留聲帶,畫面跳開,觀察區內街上一眾小孩的生活模態,讓畫面自己說話,借以回應社會現象。

拍攝政治題目,易把訊息放得太大而淪為善意的政治宣傳,或反過來冷嘲理想。〈一九七七〉介入政治運動及社會問題的高明處,是能公平看待各人之處境, 避開非黑即白的判斷,呈現出人性的曖昧紛繁:做了官那仁兄雖不是同情對象,但末段他在試片室看保釣紀錄片時之痛哭,亦自有其迷惘與愧疚。那學生雖然盡心盡力,卻多少被亢奮牽着走,也不真正了解居民。題外話,演那學生的是高志森,今日看來,又多了一層始料不及的反諷意味;戲內戲外,時間都是主角。

【八】

將近四十年過去了,今日的社會政治環境看來比當時嚴峻,是這壓逼的氣氛促使年青導演更着重回應現實嗎?反過來說,懶於觀察和思考就難捕捉現實,故事再多也只是千篇一律,無法真正關懷小人物,更無助拓展人生。請有志者繼續努力。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0一五年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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