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anuary 24, 2015

艾美利亞


暑假到摩洛哥旅行,遇到兩個瑞典女子。閒談間,一人知我曾在烏普薩拉讀書,忽發奇想,問我還記得哪些瑞典文歌。我說除了經典的飲酒歌Helan Gar,只記得一首,當年西班牙友人何希很喜歡,重播又重播。我忘了歌名,勉為其難哼出幾個音符,她先狐疑,後大笑:“Har kommer alla kanslorna!”這歌名譯做英文,是 “Here come all the feelings”。我笑說她知道這歌時,恐怕還是個小學生。

回港後,重讀去年寫下的遊記〈烏普薩拉〉,感覺是未免天真,但那天真又出奇貼合當時心態。我二○○三年認識何希,○四年復活節跟他返西班牙,距今剛好十年。方才發現,何希當日常常哼的 “Here come all the feelings”,原來早就預示我今日的追憶。

[謎團]

到摩洛哥前,為看一友人寫的東西,我在面書開了個戶口。數周後,這間處於世界人際網絡上端的公司,給我分發了幾個我應該識得的人。其中一人的圖片是隻雀,看名字正是何希。他的電郵戶口早壞了,我們的聯絡亦早中斷。

過了這許多年,我便不無反諷地要求成為他的「朋友」。幾日後,接他回覆,其中一句簡單卻深刻:“My life has changed so much that you couldn't recognize me”。他讀博士的四年間,到了世界各處收集湖水做研究。但讀完才發現,原來不喜歡實驗室生活:“I decided to change my life”。於是搬去了在北非對開的Canary Island加入山間拯救隊,女兒剛剛一個月大。他最後問我近況。

我想用中文回應「一言難盡」。他說的面目全非,於我何嘗不然?簡單交代了經歷,我便說暑假碰巧會到摩洛哥,或可順道探訪,就能在相隔十載後重上君子堂。

但人生有時會如坐着猜謎語的小孩,未知謎底,就眼白白看着發問的大人轉身離去。發訊息後數日,並無回音,見何希的版面向來極少更新,想像過是否山間不便上網。半個月,沒回覆。我新寫的訊息愈來愈短,最終變成單字:“hello?”

要出發去摩洛哥了,知道無緣會面,真有咫尺天涯之憾。旅行完了回來,發現何希面書的相片,竟由一隻雀,變成了我用的照片——面書供人選擇那種藍背景白半身,只有輪廓,沒五官。按下他的名字,彈出長方格: “This account has been deactivated. Only you can see Jorge on your friends list. You have the option to unfriend Jorge.”

[可樂]

十年前的四月,我跟何希在格納達(Granada)暫別,他先南下回家,我則北上獨遊馬德里,幾日後乘長途巴士,到達他位在西班牙東南邊陲的老家艾美利亞(Almeria)。下車已是晚上,何希早跟爸爸和弟弟在巴士站候我。那年三月,馬德里發生了炸火車的恐怖襲擊,近二百人死,我在馬德里的五天之內,再有兩宗炸彈新聞,街上人都愁苦冰冷。

甫見面,他滿臉鬍子身形肥大的爸爸即給我一個熊抱,跟初次與西班牙人親臉時一樣,我直接感覺到人體的溫暖。回家後,見何希媽媽已準備好一桌晚飯。大概已過十時,要他們等我吃飯實在過意不去,正想何希幫我翻譯,他爸爸已急着用手形和單字 “Drink?”,問我想喝甚麼。長途巴士坐久了,呆滯又口渴,隨口便說,可樂吧。他說沒可樂,我說水也很好。

已完全忘了那頓飯。只記得翌日醒來,見何希爸爸剛進門,放下兩大袋東西。拿出來的包括兩大支可樂。他以為我鍾情可樂。我想解釋不是,但太複雜了,便只不斷道謝。之後每餐飯,他都會把可樂放在一旁,不斷地「鴉基」「鴉基」——他讀不到「阿祺」——然後指這指那,都是着我多吃多喝。何希媽媽也不懂英文,只會在我幫忙收拾碗碟時喝道:「鴉基,Sit!」喝狗一樣,卻是如此可愛,可樂。

[午睡]

到過西班牙南部,才知道從前信奉回教的摩爾人(Moors)如此厲害,曾從北非渡海攻佔了今日的西班牙和葡萄牙,並在格納達把阿罕布拉(Alhambra)改建成雄偉而細緻的阿拉伯宮殿。艾美利亞的古建築跟格納達相似,都具阿拉伯色彩,而且為防地震,連教堂都起得像城堡。

何希父親請了兩天假為我做導遊,殷勤講解各種掌故,常常質疑何希怎能用幾句英文歸納他一分鐘的講解。但印象中,就是他要上班的幾天也清閒,似可代表西班牙南部的人:早上外出工作,下午回家吃飯,然後午睡(siesta)一會,再去工作,六時許又外出喝喝酒,九時多才吃晚飯,之後年青人就再去派對(fiesta),好像只是用工作來充實一下siesta與fiesta之間的空檔。其時正值「聖週」(Semana Santa),何希說晚上可去看 “Procesión”,謂那即英文的Procession,宗教巡遊,但他英文有點語焉不詳,我聽了就算,倒對末尾的重音“sión”印象深刻:成了前後兩個音,由齒間輕輕的「嘶」轉成濃重的鼻音「昂」,很動聽。

晚上,大街清空了,人都站到兩旁等待。遠處傳來似乎是儀仗隊的音樂,鼓聲卻比平日沉穩。聲音漸近,群眾熱熾起來,轉角處,黑壓壓一隊人身穿長袍,並頭戴類近3K黨的三角帽,步履厚重地隨鼓聲前行。前頭的小孩手提香爐,白煙就在那鐘擺的晃動裏緩緩溢出,以形和味佔據長街。後一點,幾排壯丁合力抬着聖母像,成為仰望的中心。黑夜,黃燈,白煙,鼓聲,終結合成一種奇異氣象,把人迷倒,再愛玩樂的人,此刻都容易虔敬起來。

南部的確有不少夜遊人,深宵仍精力充沛,那時便推斷跟他們天天午睡有關。午睡也是藝術,適可而止。外人如我,有天便是一睡數小時,何希父親開大了客廳的音樂還是沒用,最終害得他把車開得像風一樣快,才不辜負一心為我安排的海邊落日。與何希坐在崖邊看海,通常會說說將來,細節當然都已忘記,唯一肯定他曾指着大海說,這後面就是摩洛哥了,理論上一直游總會游到。

[明信片]

從摩洛哥回港後,我終於報名學西班牙文。曾跟何希說,有天能發出那震舌的「R」音便開始學。有段日子,只要路上無人,我就會發瘋一樣不斷啦啦啦練習舌頭。某天竟練成了。如同第一次拍翼後離地升空的鳥,把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卻到今年才守諾報名。雖然上了幾堂已發現,學懂的機會近乎零,但每次看見開學時夾在筆記簿的一張黑白明信片,還是覺得快樂。明信片是在格納達買的,幾個人並排坐在山邊的背影。

我在格納達見過那畫面。日落,何希帶我從小巷漫步上山。有個穿闊褲和阿拉丁鞋的少女在路旁練習拋球的把戲,失敗了就微微一笑,俯身拾球,又再開始,再失敗。山上有風,疏落如麻雀的幾個人坐在山邊的矮圍欄,一看,才發現他們遙望的對山,就是格納達的城市象徵阿罕布拉。氣氛安閒,無人拍照,彷彿大家到此,都不過為使閒聊有個景色。結果是,阿罕布拉裏頭的建築再別緻,圖案再精巧,也不及這原初的遙遙一瞥。臨離格納達,在報攤看見這畫面早給印在明信片,就買下留為紀念,並在右下角寫上:31/3/2004。

[分別]

幾日後,我暫別何希,一個人到了馬德里,不時在旅館的廚房,跟大伙看炸彈的新聞。

幾日後,我跟何希在艾美利亞會合,吃他媽媽的炒飯,飲他爸爸的可樂。

四個月後,我跟何希在瑞典分別,他臨行前贈我的,是一本Tales of the Alhambra。

他在扉頁寫的第一句,是往西班牙時反覆教我說的 “Encantado de conocerte”,幸會。第二句,是 “I don’t like the feeling of living people without knowing if you will meet them again”,繼續混淆了他總讀不準的leaving和living。

十年後,我們還未重遇,但我總算牽連上幾段老早覺得應好好記下的經歷。或許,living跟leaving真不易分別,末了就只想起杜甫臨別友人時說的:「世事兩茫茫」。


《字花》 二○一五年一月/第五十三期

附錄:〈烏普薩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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