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9, 2017

塞尚是個科學家?


我讀文科出身,中三後就沒再碰理科,這兩年想學回皮毛,不容易,幸好身邊有幾位理科朋友可問,才沒因沮喪而提早放棄。隔行如隔山,友人堃有次倒提及美國作家雷爾(Jonah Lehrer)野心勃勃的舊作《普魯斯特是個神經科學家》(Proust Was a Neuroscientist)

普魯斯特少時長期卧病,三十八歲那年,本想到寫本三百頁的小說,誰知一路增補,終成七冊共一百二十多萬字的《追憶逝水年華》。雷爾在研究神經的實驗室工作,等待無聊時看的,就是這巨著。實驗工作,果真漫長。

普魯斯特跟科學有何關係?雷爾的想法,是一些藝術家的直覺,早印證了後來的科學發現,不單普魯斯特以瑪德蓮蛋糕和茶的味道寫突如其來的回憶,預告了氣味跟大腦海馬體的獨特扣連,惠特曼(Walt Whitman)於身體經驗,艾略特(George Eliot)於自由意志,史汀(Gertrude Stein)於語言,吳爾芙(Virginia Woolf)於意識,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於聽覺,全部孤明先發,各有洞見。全書有種欲從科學界的主流「還原主義」(reductionism)掙脫的意味,點出文藝可貴之處,可說是以科學家身份,為人文學科叫屈。

讀此書時覺得有趣,讀後不無疑惑,但最訝異的,還是後來查作者背景時的發現。

先說好處。且舉我認為全書寫得最緊密的塞尚(Paul Cezanne)一章為例。篇首始以塞尚1910年的展覽,那時他已過身,唯其畫風仍被法國報章譏諷,關鍵是不真實,不精確。但什麼才是真實?作者舉出當時頗具影響的心理學家援德(William Wundt)為例,他認為人眼如相機一般直接。塞尚一方面不信這套,另一方面,又認為著眼於光的印象派還不夠徹底,故謂 “Monet is only an eye”,因而多走一步:「印象派還未全被接納,他已成了後印象派。」於是建立了後期那斑駁抽象的畫風。

由塞尚的畫,雷爾引介出近代的神經發現。眼睛不是相機,觀看不是受光刺激的被動過程,相反,為了make sense,大腦不單主動參與,影響還極大。資訊由眼入腦後,兵分兩路,快線往大腦前額頁腦皮層,為混沌的光賦予形狀,幫人辨識事物,決定他們究竟是什麼;慢線通往視覺皮層,修正影像,遲五十毫秒才到前額頁腦皮層。所以每次觀看,其實是看了兩次,因前額頁腦皮層有決定性的作用,故觀看是個由上而下的過程。作者這裡提到薩克斯(Oliver Sacks)的名著《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中那位P博士,眼正常,但因腦皮層受損,失去辨識能力,想拿帽時,總一手捉住妻子的頭——誤會了,妻子也早習慣。

這跟塞尚有何關係?雷爾認為,從他那些抽象的普羅旺斯風景畫,就明白P博士欠了什麼。我們乍見一片片色塊,卻能瞬間腦內補完,知道是山是樹。塞尚欲畫出的,就是這原始景像,立於存在邊沿,剛足夠給大腦詮釋和補白,特意在畫布留白的意義亦在於此。

凡事看兩次,我看書前並不懂得,雷爾借塞尚的畫,引出這些科學知識,讓人從神經科學的角度理解觀看之道,可算別出心裁。他沒單純以演化或生物的角度談藝術,不時點出十九世紀科學解釋力日盛、拉普拉斯妖(Laplace’s demon)在盤旋的背景,藝術家既受影響,亦各找方法回應。

但讀後再想,全書寫法其實有點取巧。雷爾形容的時序,是藝術家如何超前於時代,以其直覺領先科學發現。事實卻是,他先看了看科學的底牌,才回頭抽出與謎底吻合的藝術家來做文章。現代主義中各門路的藝術家何其多,要找直覺與神經科學相近的並不難。他聰明之處,正是找了夠傳奇的幾位,都有戲,軼事自然好看。

抽出塞尚,說他對「觀看」的直覺特別準嗎,但那可能純是偶然,且不過是作者猜度在腦袋運作之前,所見東西就像其畫。用畫做例子或是好方法,但以藝術家貫穿全書,偶爾就覺得牽強了。塞尚關心的,應非神經系統,而是如何在身後巨大的寫實傳統中找出路,理解物我的關係。同時代的印象派開了頭,對觀看和媒介多了反省,但依然寫實,只是不同於先前那種巨細無遺,而以流動的光影為實。塞尚慢慢則視形狀、顏色、空間為最重要的視覺語言,將外物都收攝在一個個球體柱體、一片片色塊中,並反複實驗,一手把現代藝術推往愈來愈趨抽象的方向。觀看除了物理的一重,也有文化的一重。科學處理事實,文化既包含事實,也關乎人對事實的看法,文藝創作正欲呈現人類經驗的複雜紛繁,相同的眼睛,卻看出許多不同的世界。

這樣的要求看似太高,但雷爾在末章的期許也半點不低,既認為史路(C.P.Snow)提出的「第三種文化」沒成功,也批評一些科普作家貶低文藝,才聲言要發展「第四種文化」,跨越文理兩科。

但問題還在後頭。雷爾的故事,我後來查維基才知道。他本是專欄作家,後被發現文章不時自我抄襲(self-plagiarism),引述也常出錯,會為名人杜撰格言。第三本書引錄卜戴倫的話後,給一位起疑的歌迷窮追來源,他本推搪,及後不得不認錯,承認那都是想當然耳的創作。出版社得把書回收,還發現另一前作也有毛病,舊作中,唯獨《普魯斯特是個神經科學家》可繼續發售。

這幾天重讀此書,知道了這些幕後故事,判斷不免受影響,但凡見他引錄名言,都想起網上那種跟胡適開玩笑的語錄圖,老先生很忙,總在說些他不可能說過的話。旋即發現,網頁 All About Work已做考證,列出雷爾書中誤引和斷章取義之處。再舉塞尚一章為例。塞尚的確說過 “Monet is only an eye”,但後面原來還有雷爾沒引的半句: “but my God, what an eye!”。語氣立時大異,不是看不起,是另眼相看。

雷爾在章首引錄吳爾芙的“that on or about December 1910 human nature changed”也是錯的,原文不是 “nature”,而是 “character”,吳爾芙這裡關心的主要是小說人物,雷爾說她提到1910實跟塞尚同年的展覽如何相關,看來也是附會。這句誤引在末章又再出現,雷爾嘲笑曾批評吳爾芙此語的平客(Steven Pinker),沒讀懂句中的反諷意味。因平客的誤引在前,我想,雷爾應是受其影響。但他既自言比其他科普作家關懷文藝,自須更用心,否則就如現在,變成更大的反諷了。文科理科,終點可能是見識到精細與宏大,一瞬與永恆,對世界生驚歎或感動。但起點,最少都應包括求真的精神。


《明報.星期日生活》二0一七年四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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