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23, 2017

少時與此獨無緣

插圖:Wilson Tsang


那是「翰墨軒」的寫字樓,在銅鑼灣一幢舊式大廈二樓,走上去的樓梯頗別致。在門口的書架一下就找到了《臺靜農詩集》,見旁邊還放著一排排書畫冊,當然不會買,在圖書館借來借去又嫌重,接待小姐似乎不會理我,便坐下逐本翻。其中《四妙堂藏中國近代名家書畫》,有齊白石一幅〈書卷〉,只隨意畫了本線裝書,一行題字:「少時與此獨無緣」。哈哈笑了出來。接待小姐抬抬頭。

黎佩芬來電提起,才知道周日是「世界閱讀日」。想了想,與其談書,不如寫寫自己的閱讀經歷。此生頭二十年,書就是教科書,讀書當然只為考試。由少時與書獨無緣,到今天會寫文章談閱讀,已移居加拿大的母親,一定最覺得荒謬。

從小到大,母親都擔心我讀書不成。中三學期末,學校有淘汰試,考二百以後的都給踢走。結果我考一百九十六,沒事,捱了兩年,到中五開學不久,知道會考成績差,找學校又要填表又要影證件相又要用鉸剪膠水剪剪貼貼,想起就煩,心中一驚,覺得應暫別NBA、《男兒當入樽》和籃球場,《至Goal無敵》、「實況足球」和足球場,把考試當成唯一戰場。

書桌

母親見我用心,大概覺得終於良心發現,安慰之餘,認為我在家中應有一個溫書的地方。家不大,連阿嫲和伯父住了六人,電視當然佔據正中, 我沒房間,母親覺得唯有近大門處放雜物櫃的地方不對著電視,有天又在樓下傢俬舖看見上身是櫃、下身拉出是書桌的蔗渣板組合,書桌不用時也可摺起省地方,便落訂。父親沒說什麼,只是書桌來了,跟我一起把舊雜物櫃抬到垃圾站,放下時輕輕說了一句:「仲咁新淨,真浪費」。

那是「改善生活」與「節儉生活」的對揚,各有各偉大,只是有時並不相容。安置書桌後發現,不相容的,還有溫習的安靜,與日常的吵鬧。書桌離電視還是太近了,阿嫲的主要活動又是邊坐著晃動身體邊看電視。我很小就明白,地少人多,單是聲量,已不知可製造多少麻煩。母親常頭痛和失眠,偏偏阿嫲又有點撞聾,早就注定了無可挽救的婆媳糾紛。阿嫲是用柴生火一代的人,懂得用遙控把電視音量降低,本來已很神奇,但電視聲音太小,她其實聽不到,總不能只看著公仔走來走去。碰巧,那時知道有幾個同學會到牛池灣圖書館的自修室,而且其中一個很美,周六日便跟著一起去。

自修室

牛池灣圖書館設計有點怪,成人圖書館在六樓,但須先乘升降機到五樓的兒童圖書館,再上一層樓梯。自修室也在六樓,但跟成人圖書館以玻璃相隔。或為了使自修的人不如動物一樣給小孩觀看騷擾,離地約一米半是磨沙玻璃,看不透,那自修室於是一直帶點神秘,如練武的山洞。

初進自修室,肯定曾被那規模和安靜震懾﹣﹣啊,這就是會考了。跟家中書桌面壁的侷促相反,自修室如此開揚,擱著幾十張長木桌,放著那麼多補習筆記、螢光筆、計數機,而且有種自為的秩序,靠一點點互相監視和想像裡的比併,維持陌生人之間的專注。初期要提早排隊霸位,後來則好像有固定編號。有時悶了,就走到下一層又走上一層,到不過在旁邊的成人圖書館亂逛。印象中,那裡僅有的十來個座位,總坐滿了彷彿會把當日所有報章讀完才回家的老伯。是那時知道了陶傑和張五常。

閒日則留在家中書桌。阿嫲早睡,晚上可關掉電視。父親的基地是露台,那裡有另一部電視,他知我溫習就會戴上聽筒,翻看錄好的三線劇集,偶爾傳來大笑聲——以前的無線劇還能令人發笑。有時天未光早起溫習,聽見阿嫲起床就緊張,因她總是忘了太早要小聲點,一開口就驚醒母親。我多麼渴望自己是透明的,不用趕在她開口說「嘩細佬,又咁早起身」前,便把食指豎在嘴前「殊~~」地提醒她。有幾次好像是已醒來,待在床上,聽見她已出門晨運才起來。大了怕嘈吵,常希望可隱形,不知跟這些點滴有多大關係。

如是者,生活也真簡單,目標只是考試,單一又功利,卻是人生首次感到如此專心,如同賽道上加了眼罩的馬匹,看不到兩旁風景,只知衝線了,就可暫時解脫。那幾份尚未有人看見的會考試卷,就這樣佔據多少人的生活想像,如此神秘,卻從開考的一刻開始,一分一秒失去意義,尚餘半小時,尚餘十五分鐘,到考試時間結束停筆的一刻,便只餘下past paper的文獻價值,放在圖書館,年復年成為金庸和旅遊攻略以外最常給人借閱的書籍。

放榜

放榜了。在禮堂一排排坐著,成績單從前面派到後面,坐得後,還未拿到已聽見鬼叫的哭聲,斜前方鄰班一位向來被人欺負的男同學,則把拳握緊一收,同時大聲地「Yes!」,然後另一手捏凹了桌上剛喝完的可樂罐。後來才知道他只有五分。

輪到我。一看,十七分,好了,不用找學校。借了誰的電話打回家,跟母親逐科報告。晚上回家才知道,因在電話後的家姐發現各科加起來總分不對,她和母親一度懷疑我考得太差,隨便說個分數騙她們,不知收線後她們還說過什麼。原來我看錯了「最好五科」一欄,應計最好六科才是,又借了誰的電話打回家澄清。一起去自修室的同學沒一個有十四分,升不到中六,大半年工夫,頓成泡影。

單車

捱上了中六,有個風和日麗的周六早上,臨時跟幾個同學去了中大開放日,不如今日的萬人空巷,校園導賞團也只十來人。中途給帶到外牆有攀藤的四合院式宿舍參觀,其中一間房,兩邊是對稱的書桌和床,陽光從窗外灑進,頭頂還吊了一部單車。這就是生活!是那房間,那單車,令我覺得無論如何要考上去,那兩年看得最多的就是「雞精書」和「天書」,更常早起床,跟阿嫲建立更多手語的溝通。結果幸運地考上了,卻發現根本沒人那樣掛單車,都放外面就算,開放日那個可能是示範單位。

因著這樣無聊的原因又過一關,進了大學,倒真遇到令人大開眼界的老師和同學,曾想過餘生工作,要是能躲起來校勘幾本古籍,於願已足。不計小學看何紫,中學看漫畫,真正會看看書,就是在這時開始,頭二十年符碌地混過七八九十個考試,沒陣亡,才終於開始——也不一定是教育制度的錯,無緣就是無緣。

大了能讀書,長知識還在其次,最慶幸是偶有那渾忘時空的體驗:圖書館原來要關門了。還在地鐵。天快亮了。已到太空。讀了深刻的書,世界總微微鬆動,遠二寸闊一分,對生活未必有實質影響,卻總使我想起豐子愷那幅用了東坡句的畫:「折得荷花渾忘卻,空將荷葉蓋頭歸。」清幽的花,何妨繼續留在彼岸,回來時能拿一枝半葉遮遮風雨,便又是新的一天。

吃橙

到了今日,讀書之外還教書,眼見外面有外面的紛亂,香港有香港的苦悶,炸彈與自殺新聞好像梅花間竹,只有不審慎的人才樂觀。面前這些十六七歲的學生,跟當年幾乎給學校踼走的自己年齡相約,有的生活和讀書壓力都大,放學還要返工;有的則把壓力和動力一併取消,會繼續上學已經不錯,難看見前面的希望。幾多人自覺一事無成,世界畢竟太野蠻不體貼,彷彿反應慢點或不幸點就會隨時淹沒。

說看書有助擴闊眼界和想像,認識人和自己在世界的位置,當然對,但盲目吹噓閱讀多好,對根本沒空或與書無緣的人而言,也可以是奢侈又離身的事,只徒添憎厭或自卑。有時不小心這樣壓了人,想起就覺得不應該。

然則「世界閱讀日」又有何意義呢?退一百步想,閱讀說不定像吃橙,好味、便宜、有益,喜歡吃橙的人都知道,但世上就是有人不吃橙。都是緣分。



原文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7年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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