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October 13, 2018

人如何成為自己?



大學攻讀物理的友人L說過這故事,解釋自己如何從頹廢青年變成物理迷:中學有天吃過午飯,沒事幹,回課室閒坐。旁邊的同學飲完汽水,在桌上把玩可樂樽,滾來滾去,一下大力了,他眼看樽凌空飛走,就在這瞬間意識到,只要數據充足、數學夠好,便可完美地預視玻璃樽以什麼角度著地,每塊玻璃用什麼速度往哪方向走多遠。在玻璃爆破聲、驚呼、找掃帚免得老師發現等等之前,他的人生起了重大變化。

這故事接近電影或漫畫橋段,玻璃樽的翻騰如慢鏡,突然有光從天打到頭上而得頓悟,是庸常生活中的神性時刻。但後來不禁想,這種如此完美的故事真可靠嗎?絕非質疑友人誠信,生活中固然有刻骨銘心的片刻,但誰都知道記憶難以捉摸,為了令自己的人生更明白可解,人往往從後向前,在混雜的關係網絡中,挑出畫鬼腳般有跡可尋的因果線索。假如他高考失手,結果沒考上大學讀物理,這玻璃樽種下的因,還會同樣重要、閃閃生光?

再進一步,人能把旁觀的經歷當成自身回憶,用來說自己的過去嗎?這是最近看完關於英瑪褒曼的紀錄片“BergmanA Year in a Life”想到的問題,八月在瑞典烏普薩拉過百年歷史、格局本身充滿電影感的戲院Fyrisbiografen初見,但無英文字幕,等到上周日才在Cinefan的節目看了。紀錄片題目的「一年」指一九五七,褒曼那年拍成《第七封印》和《野草莓》,另一邊在拍電視劇,還導演四個舞台劇,周旋於四個女人之間。紀錄片問的除了「怎麼可能?」,還在意他如何把自己放進電影去,主角對死亡的恐懼,對只顧工作而忽略家人的懊悔,都是他本人的困惑。

紀錄片中最精彩的一段,卻正是對這個「自己」的質疑:褒曼哥哥Dag晚年在訪問說,不,褒曼一些自傳式電影中,主角成長所受的欺壓,都是假的,因褒曼是家中幼子,既乖巧,也受愛護,自己才是反叛者,常遭父親痛打,褒曼只是旁觀。然後電影剪接到褒曼晚年的《芬尼與阿歷山大》,主角阿歷山大是個小男孩,因哈姆雷特式的不忿,一再觸怒做主教的繼父,先被拍頭,再被打藤,完了還要尋求原諒,不屈服就繼續打。此時,紀錄片導演巧妙地把焦點移到站在後面不作聲的妹妹芬尼,看,那才是真正的褒曼,所謂成長的反抗與屈辱都不屬於他的。我從未如此細看戲中芬尼的臉容,多麼倔強而敏感,每一下打藤聲劃過,臉上都微微顫震,感同身受。

Dag的話有多可信?從褒曼的反應可見端倪。他知道哥哥竟在訪問說了這些,大怒,禁止片段出街,如今二人都已過身,觀眾才在紀錄片首次看見內容。在斯德哥爾摩時參加由電影學者Mikaela Kindblom帶路的褒曼城市遊踪,路經褒曼發跡的小劇場,她也說他從初出道編寫的劇本《折磨》開始,便一路誇大自己小時被折磨的形象,成為自我理解的重要部分。

但再想,褒曼電影裡反父權色彩那麼強烈,真正的屈辱,會否正是沒有哥哥承受過的屈辱,不能理所當然地解釋性格?可能恨不得被打的是自己,才那麼介懷哥哥若無其事就破壞了他小心經營的人生劇本。對部分創作人來說,無創傷的童年都是蒼白的,一帆風順才是魔咒,成功需要故事,有陰影才有可以挖掘下去的根,借也要借回來,一生持續創造的不單是作品,更是自我,真相與謊話的界線模糊起來,在三分欺騙與二分自欺之間,像張愛玲說的:「連我也被自己感動了。」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0一八年十月十三日

圖:Fyrisbiografen大堂,作者攝。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