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December 8, 2018

帶子狼的孤寂


多年前有個舊生進了演藝,說起上馮慶強的課,問她他教什麼,她答:「佢教熱血。」我不常看漫畫,卻喜歡聽阿強講漫畫,他說話有股勁,彷彿是幾十年生活的艱苦經驗磨練出來,屬於上一個年代,語氣間常嫌今日香港整套意識太乾淨太安全,「連想像都咁規矩」,少了一種天然的生命力和膽識,創作的故事於是也懦弱,「好淋,睇到人蠢晒」。

他最近在北角開二手書店「Booska古本屋」,也賣漫畫,有次聽他介紹七十年代的漫畫《帶子狼》,眉飛色舞,說這本是日漫巔峰,便找他上周日在九龍城書節做講座。我預了人少,但沒料到那麼少,心中歉疚,但他開始講了幾分鐘,聽到他話中那股勁,又釋懷了點。

阿強由二戰後日本漫畫的發展說起:關西等地生活環境惡劣,當時漫畫的中心在東京,關西漫畫家便取描繪社會現實一路,用這傾向成人的「劇畫」來挑戰以手塚治虫為代表、重視小孩的「漫畫」。經過陰暗的辰巳嘉裕、左翼的白土三平、更詩化和個人化的柘植義春等,日本漫畫的向度大大拉闊,分眾更精細,編劇小池一夫就在這背景下寫成《帶子狼》,背景設在江戶時代,手法傳統,重視劇情和人性矛盾,阿強說現在會嫌這些老套或太商業而看不起,反易忽視當中說故事的高超技藝,「你做到先算啦」。

強人一面倒強大並不好看,因沒張力,《帶子狼》裡被陷害而要復仇的主角拜一刀也要有他的負累和牽掛,那就是坐在手推車裡跟他一起浪跡天涯的小兒。我原以為對《帶子狼》全無認識,但阿強播了漫畫改編成電視劇的主題曲,不就是「月亮光光月亮光光」?當年香港版由鄭少秋翻唱,名為〈天涯孤客〉,「行遍天涯離開家園,沉痛看月亮」寫的便是拜一刀,忽然有種後知後覺的喜悅,如同上周知道《男子當入樽》的觀眾席上竟然坐著Sailor Moon——那時井上雄彥憑畫寄意希望追求《美少女戰士》的作者武內直子,結果不敵畫《幽游白書》的冨樫義博,比湘北大敗還要黯然。

阿強提到漫畫裡幾個段落,有段關於狗仔我印象最深,他說單是準備講座時把漫畫放在電腦掃描也「毛管戙,眼濕濕」。那回沒解釋流浪的父子二人為何收養了一隻狗仔,只見拜一刀用箭射狗,狗被打中倒地,哀鳴,又再中箭倒地。他不是好人嗎?原來箭頭包了布,狗沒大礙。為何拿狗出氣?沒解釋。轉眼間狗已長大,能自如地避箭。畫面一跳,幾個貴族在練習策馬射箭,用活狗作靶,到狗一一死去無狗可用,下人便外出搜尋,見拜一刀父子帶著狗就要沒收,兒子當然傷心。阿強說這裡的處理高妙,父親那麼cool,怎會安慰兒子說道理?他只把兒子放回手推車,沒對白,但單是個抱起那畫面,父子情已盡在不言中。那狗訓練有素,可避開貴族的箭,最終還能逃脫找回主人,卻在跑回兒子身旁時被追上射死。特別是這段畫面並不煽情,兒子對狗死的哀傷,很快變成對人的仇恨,拜一刀殺了人,葬了狗,父子又要往別處繼續漂泊。

阿強說現在沒這種漫畫了,人在劣境,知道連狗也須適應,但現實殘酷,無論多不甘心也要把狗交走,狗最終還是被殺,但小孩就在過程中變得堅強,痛恨是被容許的,現在則可能覺得太負面,「連最初射狗都會覺得嘩虐待動物唔啱喎」,結果想像力也收窄。他引大島渚說,「人道主義解決不了階級矛盾」,到最後你只可靠自己來對抗嚴苛的現實和失敗,不需可憐或同情。故事令你傷心,但同時告訴你人生往往不由自主,深愛的東西會離你而去,所以漫畫的象徵就是孤寂的狼,快意恩仇,有種特立獨行的氣慨。聽到這裡我再度後知後覺:講座那樣孤清,原來也是應景的。

Booska古本屋」: 北角英皇道294號五洲大廈地下E舖,周五、六、日開門。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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