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anuary 5, 2019

《食鬼》欺善怕惡?


行山時話題特別漫無邊際,那天K說,人天生欺善怕惡。我覺得怕惡大概對,欺善好像未必,兩者無必然關係,卻給綁在一起。然後他無端提起《食鬼》,說最近才懂欣賞這遊戲設計的優雅:四隻鬼要不同才刺激好玩,必須各有性格,用簡單設定令遊戲變化多端:紅鬼直追,藍鬼跟紅鬼夾擊,粉紅鬼追向你前面四格,橙鬼遠時追趕近時返回一角,但你一食「大力丸」,四隻鬼就同時退避,也是欺善怕惡。大力丸?我說真巧,最近正想小時打乒乓為何會以此稱呼上旋發球,不懂接球的同學總把波打到九里之外。想過是受「大力菜」啟發,經他一提,一定是《食鬼》了。

偶然下便說起乒乓球的記憶,也跟欺善怕惡相關。應是小學四五年級,剛由「滴滴仔」過渡到「大力丸」,人人熱衷打乒乓,小息總一大堆人圍著球桌,六分四,還有同學輪流站在旁邊豎高手指記分,腿間一直夾著水樽。那天如常圍著球桌排隊,剛輸掉的同學叫周偉浩,仍記得,因他花名叫「周圍撈」,身材高大,性格純良,慢慢還會用這個他原先不喜歡的花名來自稱。

下個輪到我,跟他一出一入擦身而過的瞬間,在完全沒預警之下,啪,一拳向他的肚腩打過去,聽到聲音才知道蠻力之大。他立即倒地,按著肚。我不憎厭他,是看了太多功夫片?沒想過他會倒地這麼嚴重,那刻只希望他快點起身,給老師發現就麻煩了。但該死的他就是繼續躺著,球賽停頓,我心中卻只想一切如常,情況令人焦躁,便急忙和誰一起扶起甚或拉起他,他就按著球桌喘息,沒問因由,沒打算報復,只摸著肚,我好像也沒道歉。小孩的暴力有時不需原因,也不一定同情受害者,可能還說他「被人打好瘀啊」之類。之後球賽繼續,沒同學找老師告狀,過了一會他竟又繼續排隊打球,彷彿那一拳從沒發生,整個經驗太奇怪了。雖然事隔多年,但不合理到這地步,應是真的,完全無法解釋當時為何這樣做。

這是欺善嗎?雖是無心的暴力,但那換轉是技安一般的同學,我肯定不敢出手,記憶中的畫面也反映同學如何看待他,不是領袖,不出眾,不生事。出拳打他好像純粹是自然動作,卻肯定受這集體氣氛影響,知道現實中他沒有「大力丸」,不會向四方八面的小鬼還擊。《食鬼》打得多,從沒想過自己不是那塊缺了一角的黄色薄餅,而是那些水母般浮游的紅藍小鬼,永恆地在迷宮裡見風使舵。

《食鬼》按欺善怕惡的原則設計,主角大部分時間為口奔馳而被鬼奴役,擔驚受怕,只有短暫的「大力丸」令人有復仇的快感,誰惡誰話事,像森畢京柏(Sam Peckinpah)那部以暴易暴的經典”Straw Dogs”(戲名源出《道德經》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遊戲,這叫刺激,單純上下左右,沒掣按,無招式,卻壓倒「Space Invader」和「街覇II」成為歷史上最賺錢的街機,死了又可以入錢重生。但在現實,這叫殘酷,痛苦全都真實。從演化角度看,欺善怕惡應會增加生存機率,不過,人類有思考能力,同時受文化環境影響,不全受基因決定,可做許多違反生物本能的事情。道理雖然是這樣說,但回想小學的那一拳,善惡之外,始終有一層說不清的混沌。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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