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ugust 31, 2019

開學


                                                                                  圖:蘇珏

在網上看到 “The Saddest Phrases in the English Language”,最悲傷的英文片語是什麼?有幾個答案較特別。一個是 “If only”,「要是......就好了」。一個是 “What party?”,這party不是黨,是派對,沒被邀請的人才這樣問。另一個是“Back to school”,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何況還是今年,只有馬能安樂放暑假。

去年課堂說過一個關於馬的小故事。那天說起陶淵明,提到〈歸園田居〉「羈鳥戀舊林」那「羈」字的結構真妙,本就是右下角的一匹馬,沒事沒幹給人找捕,上面的「罒」不是四,而是個向下罩的網,纏住牠,左邊的「革」就是皮革器具,束縛牠。《說文》解「羈」作「馬絡頭也」,套在頭上,方向任人決定,失去自由。有此認知,加點想像,「不羈」的意思也就顯而易見:把「羈」的罒和革都「不」了,逐一刷掉,右下角的馬便不再瑟縮一角,還原為獨立一匹馬,雄立天地間,在曠野奔馳,或在草地滾來滾去。羈鳥還原為鳥,囚還原為人,「復得返自然」,回復身心的閒靜自主,不受制於「他然」。後來偶見有本談及中國藝術的書,把「無羈」譯做 “untrammelled”,沒見過,查字典才發現trammel既指魚網,也指套在馬腳教馬緩步的馬梏, "un”了他們,恰巧跟去掉罒和革的意思匹配。

身體上的羈絆顯而易見,要掙脫卻非易事。思想上的羈絆就更麻煩,如果說校園不准討論XX,你即時會想起什麼?討論不等於支持,但白色恐怖、互相監視和舉報,開學後恐怕會愈來愈多,更多的掣肘,更深的冷漠,若全都逆來順受,久而久之,世界只會變得愈來愈小,人就變成卡夫卡筆下那隻老鼠。

那故事名叫〈小寓言〉(A Little Fable),篇幅不足半版,只兩部分,先是老鼠的自述,慨嘆世界在每天縮小,開頭明明很大的,大得牠心慌,不斷跑,見到遠方有牆壁才稍為安心。但牆壁很快收窄,順著走,竟就到了最後的房間,角落還放著待自己走進的陷阱。「你只需改變方向。」貓說,然後把老鼠吃掉。故事完了,有何寓意?可能是「逃避自由」吧,才甘願由曠野走到樊籠裡,世界最終變得跟自己身體一樣小。令人悲傷的”If only”總是來得太遲。

陳馮富珍已倡議將「愛國愛港」列作教師任職的必備資格,一下虛晃,離下一步「愛黨」還會遠嗎?到時自然不用問:“What party?” 思想上的羈絆當然有另一層意義,包括名利、地位和各種造作,將習慣了的不自然拿走,往往需要極大覺察力,不簡單。
據說School的希臘文字源Schole指的是「閒暇」,這閒暇本來是在學校求真、用知識擺脫馬絡頭的偏見、學做人等等應有的氣氛,只因貨不對辦,“Back to school”才如此令人傷心,也方會有De-schooling的想法。沒有人想去掉閒暇,但許多從學校學回來的羈絆,卻應努力去掉,偷點閒,不讓世界縮小,把自己還原。

《蘋果日報》2019年8月31日

Sunday, August 18, 2019

血腥周日


Bloody Sunday 壁畫

七二一元朗恐襲是周日。八一一,也是周日,警察向急救義工頭部開槍打爆眼球、地鐵站口極近射人推人落電梯、打爆男子門牙仍按地持續虐待、在地鐵站內射催淚彈、三十名被捕者疑遭私刑給打至骨折,血迹斑斑,謀殺級數,沒出人命純屬好運,但運氣能持續多久?

想起愛爾蘭歷史上有兩個 “Bloody Sunday”,較近的一次在一九七二年一月,於北愛爾蘭的Bogside發生,簡言之,是這個早跟英國軍警有衝突的天主教社區,因不滿英國未審先囚禁的政策而發起遊行,期間遭英國傘兵開槍射殺,十三位平民當場死亡。仇恨的淵源要上溯英國殖民統治,頗複雜,倒想由一首詩引申開去。

關於Bloody Sunday,最廣為人知的歌曲當然是愛爾蘭樂隊U2的 “Sunday, Bloody Sunday”,為此而發的詩也不少,堅士拿(Thomas Kinsella)的“Butcher’s dozen:A Lesson for the Octave of Widgery”是其中著名者。

我原以為詩題這樣解:Butcher’s dozen直譯是「屠夫的一打」,一打是十二,但屠夫有習慣呃秤的形象,這裡指的是十一。誰呃秤?副題這位韋謝利(Widgery)不是屠夫,而是英國法官,於Bloody Sunday後奉命負責審裁案件,報告書在同年四月完成,被指偏袒英軍,漂白慘案,堅士拿覺得是侮辱,同月寫詩抨擊。但後來朋友引書指正:這Butcher’s dozen不是十一,而是十三,取Baker’s dozen之意,因中世紀麵包師傅怕被指呃稱而受罰,故一打麵包常多給一個,這十三,就是紀念十三個喪生的平民。

詩頗長,只說兩小段。開頭「我」帶著腳底的憤恨前行,回到案發現場,景象肅殺淒清,突然卻有鬼魂從一灘血裡說: “Once there lived a hooligan./A pig came up, and away he ran./Here lies one in blood and bones,/Who lost his life for throwing stones.” Hooligan指流氓,是英軍當時對示威者的稱呼,開槍的英軍抗辯說先受槍擊才開火,但鬼魂卻說,一攤血肉死在這裡的,只扔過石頭,武力絕不對等。

聲音愈來愈多,「我」沿路遇上一個又一個亡魂,有一位疑遭插贜嫁禍,雖沒開名,卻明顯指青年多納希(Gerard Donaghy):“When the bullet stopped my breath/A doctor sought the cause of death./He upped my shirt, undid my fly,/Twice he moved my limbs awry,/And noticed nothing. By and by” 不論送他往醫院的英兵或醫生都沒在其遺體發現異樣,但那半句By and by 的「最終」後卻有文章,英軍宣稱在他遺體搜得幾個土製炸彈,坐實恐怖襲擊的指控 :“Yes, they must be strict with us, /Even in death so treacherous!” 人雖死了,還得提防其陰險詭詐。

許多不明不白,韋謝利的審訊都沒澄清,事情還未解決,屍骨繼續哀鳴。到九八年,貝里雅政府再委派法官沙維耶(Lord Saville)主持獨立調查,用上十二年,重召證人,翻查檔案,報告書於二零一零年公佈,駁倒英軍是受襲還擊的說法,證實死者十三人沒一位對英軍構成傷亡的危險,並謂英軍製造謊言掩蓋罪行。時任首相卡梅倫代為道歉。報告出來後,四十七年前那周日參與了行動的英兵”Soldier F”,今年初被控謀殺,九月將回到北愛爾蘭的法庭受審,未知料已垂老的他會否出席聆訊。

反觀目下香港,連爭取最合法合理的獨立調查委員會都如此艱難,要求他有公信力、不胡亂搪塞虛應故事,或像緣木求魚,但有兩個非常簡單的字,叫公道,你可迴避、可忘記、甚至可禁人提起,只要人心不死,歷史的債務總得償還。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8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