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ugust 18, 2019

血腥周日


Bloody Sunday 壁畫

七二一元朗恐襲是周日。八一一,也是周日,警察向急救義工頭部開槍打爆眼球、地鐵站口極近射人推人落電梯、打爆男子門牙仍按地持續虐待、在地鐵站內射催淚彈、三十名被捕者疑遭私刑給打至骨折,血迹斑斑,謀殺級數,沒出人命純屬好運,但運氣能持續多久?

想起愛爾蘭歷史上有兩個 “Bloody Sunday”,較近的一次在一九七二年一月,於北愛爾蘭的Bogside發生,簡言之,是這個早跟英國軍警有衝突的天主教社區,因不滿英國未審先囚禁的政策而發起遊行,期間遭英國傘兵開槍射殺,十三位平民當場死亡。仇恨的淵源要上溯英國殖民統治,頗複雜,倒想由一首詩引申開去。

關於Bloody Sunday,最廣為人知的歌曲當然是愛爾蘭樂隊U2的 “Sunday, Bloody Sunday”,為此而發的詩也不少,堅士拿(Thomas Kinsella)的“Butcher’s dozen:A Lesson for the Octave of Widgery”是其中著名者。

我原以為詩題這樣解:Butcher’s dozen直譯是「屠夫的一打」,一打是十二,但屠夫有習慣呃秤的形象,這裡指的是十一。誰呃秤?副題這位韋謝利(Widgery)不是屠夫,而是英國法官,於Bloody Sunday後奉命負責審裁案件,報告書在同年四月完成,被指偏袒英軍,漂白慘案,堅士拿覺得是侮辱,同月寫詩抨擊。但後來朋友引書指正:這Butcher’s dozen不是十一,而是十三,取Baker’s dozen之意,因中世紀麵包師傅怕被指呃稱而受罰,故一打麵包常多給一個,這十三,就是紀念十三個喪生的平民。

詩頗長,只說兩小段。開頭「我」帶著腳底的憤恨前行,回到案發現場,景象肅殺淒清,突然卻有鬼魂從一灘血裡說: “Once there lived a hooligan./A pig came up, and away he ran./Here lies one in blood and bones,/Who lost his life for throwing stones.” Hooligan指流氓,是英軍當時對示威者的稱呼,開槍的英軍抗辯說先受槍擊才開火,但鬼魂卻說,一攤血肉死在這裡的,只扔過石頭,武力絕不對等。

聲音愈來愈多,「我」沿路遇上一個又一個亡魂,有一位疑遭插贜嫁禍,雖沒開名,卻明顯指青年多納希(Gerard Donaghy):“When the bullet stopped my breath/A doctor sought the cause of death./He upped my shirt, undid my fly,/Twice he moved my limbs awry,/And noticed nothing. By and by” 不論送他往醫院的英兵或醫生都沒在其遺體發現異樣,但那半句By and by 的「最終」後卻有文章,英軍宣稱在他遺體搜得幾個土製炸彈,坐實恐怖襲擊的指控 :“Yes, they must be strict with us, /Even in death so treacherous!” 人雖死了,還得提防其陰險詭詐。

許多不明不白,韋謝利的審訊都沒澄清,事情還未解決,屍骨繼續哀鳴。到九八年,貝里雅政府再委派法官沙維耶(Lord Saville)主持獨立調查,用上十二年,重召證人,翻查檔案,報告書於二零一零年公佈,駁倒英軍是受襲還擊的說法,證實死者十三人沒一位對英軍構成傷亡的危險,並謂英軍製造謊言掩蓋罪行。時任首相卡梅倫代為道歉。報告出來後,四十七年前那周日參與了行動的英兵”Soldier F”,今年初被控謀殺,九月將回到北愛爾蘭的法庭受審,未知料已垂老的他會否出席聆訊。

反觀目下香港,連爭取最合法合理的獨立調查委員會都如此艱難,要求他有公信力、不胡亂搪塞虛應故事,或像緣木求魚,但有兩個非常簡單的字,叫公道,你可迴避、可忘記、甚至可禁人提起,只要人心不死,歷史的債務總得償還。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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