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29, 2019

笑很重要


差利卓別靈曾說《大獨裁者》能夠出現,只因當時還未確知納粹邪惡的程度,要是知道就不會拍喜劇。戲完成了,納粹在歐洲已勢如破竹,他一度想過把戲收起不放映。有這對照,猶太裔德國導演劉別謙(Ernst Lubitsch)一九四二年的黑色喜劇《戲諜人生》(To Be or Not to Be)對「笑」的態度,就更教人吃驚。記得初看時單是開場頭幾分鐘即被震攝,人要多張狂,心要多寛廣,才能在最悲苦的時代這樣目空一切,肆無忌憚地嬉戲,保留笑的權利。

三九年八月,和平的華沙街頭,所有路人突然停住,見鬼一般目瞪口呆,因希特拉獨個站在一家雜貨店的櫥窗外。我們知道歷史上,納粹在同年九月才攻打華沙,這開場究竟在做什麼?一個倒敍,回到柏林蓋世太堡總部,幾個納粹軍官在手起手落的 “Hail Hitler!” (「希特拉萬歲!」)敬禮中,正在哄一個小孩供出父親,轉瞬間各人緊張起來,元首來了。甫進門,希特拉在眾人的 “Hail Hitler!”中,只緩緩的揚手說: “Hail myself”(我自己萬歲)。

看時呆了呆。鏡頭一轉,導演拍枱站起就罵,背後是空蕩蕩的劇場,原來總部只是場景,排戲途中,「希特拉」臨場爆肚加對白,覺得這樣好笑。導演解釋這裡不需要笑啊,一個高瘦閒角卻在旁說: “A laugh is nothing to be sneezed at”,單是這句「笑很重要」已可歸納全套電影。那劇場導演接著批評希特拉的扮相不像,希特拉不服,為證明自己,一怒之下才穿著這元首戲服走進華沙街頭,以始料不及的方式解釋了開場的懸念。

六月後無甚心情看電影,最近想學生看看前人與極權周旋的不同取態,笑中有淚的《戲諜人生》適合不過。際此時勢,笑很奢侈,也很重要,雖然要強調「笑很重要」本身就令人不安。戲中說「笑很重要」那高瘦閒角名叫Greenberg正是猶太人,抱怨自己只行行企企,渴望演莎劇《威尼斯商人》裡猶太財主夏洛克(Shylock)。他在戲中出場不多,卻三次唸出夏洛克的經典對白,一次比一次沉重: “If you prick us, do we not bleed? if you tickle us, do we not laugh? if you poison us, do we not die? and if you wrong us, shall we not revenge?” (梁實秋譯:你若刺我們一下,我們能不流血嗎?你若搔著我們癢處,我們能不笑嗎?你若毒害我們,我們能不死嗎?你若欺負我們,我們能不報仇嗎?)

最終全靠他在危難中唸好夏洛克的臺詞,整個劇團才能合演好戲,以機智和演藝騙過納粹黨,Greenberg雖然強調笑,在銀幕上說的最後一字,卻是Revenge,報仇。但他沒成功。劉別謙在歡閙的表面下補上沉痛一筆。臨尾全團人都脫險飛到英國去,唯獨這個猶太人下落不明,含蓄交代了他的犧牲,再異想天開也沒法逃過民族的命運。

《戲諜人生》四二年出來後,電影和部份對白都給人批評,覺得過了火,拿波蘭開玩笑,壞品味。能不怕人覺得自己涼薄需要自信,劉別謙後來在《紐約時報》撰文自辯,最深印象是他的一句「我的納粹黨是不同的」(My Nazis are different ,他說戲裡沒納粹刑室沒鞭打,因為他們要是談起種種暴行也不過如售貨員說起手袋銷量,幽默感都建基於集中營和受害者的苦難。

那時二戰的結局仍無人知曉,希特拉要三年後才自殺,劉別謙卻用他最拿手的電影、演藝、笑,先報仇,幽他們這種幽默一默。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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