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17, 2021

龜仔


 








跟龜仔久未聯絡到似乎不會再聯絡,先前卻無端想起。

是小五暑假參加青訓認識。每隊訓練兩個月,便選拔到體院比賽。那是整個小學最快樂的記憶。但龜仔不是隊友,是敵人。已忘自己球隊的名字,只記得很沒誠意,用教練名字加「隊」,反記得龜仔那隊叫悟空,有氣勢得多。

在體院的桃哈多盃我那隊早就輸掉,才知道世界上有「遺材賽」,但依舊輸掉。計劃有趣之處是那怕輸掉也不要緊,球員仍有機會選拔進入下一階段,練波、比賽、選拔,逐級而上,到第五段便是終點,代表區隊。

一個階段過去,坐在地上等待,聽到教練說出自己名字就是下一段,刺激也殘酷,名字原來如此珍貴。入新隊,派波衫,又渴望號碼不大過十一。那時還傳統,1號龍門,2、3、4、5四名後衛,9和11前鋒,6、7、8和10是中場,10是靈魂,通常是隊長,跟球證擲毫。12以後後備,15、16、17一看就知是跟操,球賽中足球被解圍到老遠,就是這些15、16、17跑去拾回來。

忘記跟龜仔是在哪個階段匯合,上周才是對手,今周便是隊友,很能滿足看《足球小將》全國縣賽後,戴志偉會跟立花兄弟等同隊的情境,還常常把場邊的大叔,想像成在發掘明日之星的片桐先生。

龜仔父親是健碩的警察,常來看他練習和比賽,有時完了一起乘車回家。結果也跟他捱到第五段,踢九龍東,這才對居住地多了些身份認同。更重要的,是在球場遇人問「踢到第幾段?」,輕輕說「第五」,便引來艷羨,冬天無論多冷也硬要露出那件短袖區隊波衫。

竟跟龜仔升上同一中學。又在校隊同隊,五年都跟他一起踢中場。他爸爸有時會帶我們到太子警察俱樂部吃飯遊玩,記得有部便宜(一元一局?)的《街覇》。之後跟他有幾年同班,繼續互相批評對方的踢法和性格。他出名口多和囂張,學屆比賽中曾撞傷了頭,球證怕他失憶,問躺在地上的他電話號碼,他答:「關你咩事啊?」我們只好跟球證說:「OK,咁串即係冇事。」我乞人憎的地方很多,除了慳力主義務求不出汗,有時遇上對手太弱就沒心機,還刻意表現出來,隨意被扭過,不追波,對手慢慢才感覺到怪異甚至侮辱,場面愈來愈虛無,都被他譴責,才慢慢改善。

但經典是在睦鄰街遇陀地。我們在慈雲山的球場長大,陀地和道友見不少,但那才是初次真正被圍。那班陀地早見過,大我們四五年,頭目在夏天也穿長袖蘇斯克查波衫,踢波中途會食煙和講電話,有時輸了也賴死,贏波那隊便識趣自己走,讓位給場邊在跟隊的人。但我們知道這樣就不用再踢波了,堅拒,那次陀地終於因小事發爛,圍毆我們其中一人,不斷重複「唔X使走啊X你老母」之類,有人還打電話拖馬,通常只是作勢靠嚇,但那次果然來了十幾人(好像是從對面那間已結業的桌球會過來),剛好球場夠鐘關燈,才發現龜仔消失了,正擔心是否被拖到別處,卻發現陀地開始四散,警車到來,一隊藍帽子走下,原來龜仔剛才逃出球場,跑往黄大仙差館報警。他跟上警車,在鳳德附近找人,我們其餘的則到差館備案。自此,蘇斯克查遇見我們就禮貌得多。

大學後已不常見面,到工作之後幾年,有天他說正踢些業餘聯賽,我可入隊。才初次去,他便跟人說,「呢個艾馬」。我說,「嘩你作到咁大」。但隊員信他,我因他一句話便成了正選中場跟他拍檔,但太久沒踢草地場,表現極差,不斷被X,半場就被換出,之後多是後備。不久後龜仔也沒來了,進學堂受訓,知道他志願是做駕車載人行必的司機,必也不用行。有人知道他這志願便說:「你哋果然係朋友。」

我已退出那球隊多年,上次跟龜仔見面是五六年前,某早上在住處附近偶遇,他已如他父親當年一樣健碩。今日碰面也不知會說什麼,姑且用這未知為回憶收結。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1年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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