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9, 2021

安享晚年

 











                                               

開電話,他先看見舊同學群組裡的訊息。玉雯也移民了,年尾去台灣過退休生活,本來接受一切祝福就可以,訊息下半部是反高潮:找人接收老貓,照顧牠最後一程,讓牠安享晚年。

安享晚年,這四字他覺得刺眼,要放棄貓自己才真可安享晚年。這一代人多少有點不負責任,留下手尾便一走了之。誰有能耐收留一隻苟延殘存的貓確保牠可得善終?九成不是另一老人,最終還不是找個天真純情的年輕冤大頭接手。阿彌陀佛,他真做不出。當然,他也不是沒想過走,但離棄十幾年相伴在側的路路,於心何忍。

朋友一年前問他有無興趣移民,他斬釘截鐵答沒有,還說了一些境隨心轉的道理。台灣環境當然適合,但恐怕是另一些借來的時光,半導體產業對各國舉足輕重,這盤冷戰棋局難保不以熱戰告終。他不禁看看香爐上的佛菩薩,感慨世間無淨土。不過近來有人再問,他只打趣說「等路路釘蓋再算」。無可奈何,對老貓的承擔就如對這城市,所謂身土不二……唯有業隨身,他口中喃喃。

很快有同學在群組回覆,恭喜,或安慰玉雯肯定會為貓找到好人家。言下之意是自己幫不了手。不知幾多人跟他有相近的反感。何時真會限制出境?同代朋友哪怕積蓄沒他多的都已走,或許也是時侯放樓,多得有人宣揚移民潮放盤,買家壓價甚狠。一動不如一静,他又看看佛菩薩的臉,似有感通。

路路醒來,要替牠打皮下水,先播些音樂舒緩情緒。黑膠唱盤上放著Papa M的專輯Whatever, Mortal,B Side有首溫馨的Many Splendored Thing,先轉過去。看著路路,最初可是在阿芳聽到車底喵喵叫,硬要拿牠回家。阿芳現在的生活應該還可以吧。走的時候,不知是將路路交給他,還是將他交給路路。針很粗,他看著不忍,但路路沒反抗,老人家始終沒小孩怕打針。

群組陸續有新訊息。都祝福玉雯的新生活,他見阿芳也覆了,沒人提貓,忍不住,他只覆一句「放下自在」,加個合十,夠隱晦,同學們讀到什麼就什麼,免得寫長了阿芳又冷冷回覆「又講佛偈」,令其他同學寂靜半天。不必上心,善修身口意三業,便與世無爭。路路在糧兜吃吃停停,弓起身作嘔又嘔不出來。他抱起搓牠頸,指尖感到順滑毛髮下的喉嚨,多細弱。在等什麼?

“Maybe you'd be better off with another man”,聽這句歌詞,知道已播到下首Glad you’re here with me,他望著路路,多對,畢竟動物不會背叛,慶幸留下來的是路路。但眼看這些皮肉之苦,等待也無甚意義吧。搓著搓著,閃過一個念頭。阿彌陀佛!他有點被嚇怕,放開路路。等貓走的過程可以很漫長,但怎知道貓根本不想苟活、成為負累?R.I.P.加張黑白相,只會收到安慰和更多R.I.P.。路路弓著身仍未嘔出,他再執住牠搓喉嚨,稍稍加力。

南泉斬貓,要用所羅門的劍,當機立斷。但斬得斷煩惱,又能斬斷因果?執著,放下,記起菩薩畏因,凡人畏果,真箇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一路搓,腦海不覺回溯許多生活片段,是路路,是他,從他的眼,從路路的眼,三個坐在梳化聽歌看電視,然後兩個,獨個,空梳化,電視自顧自沙沙播著雪花。窗外陽光灑進,繼續搓,路路仍是路路,沒表示,只是瞳孔漸大——他在貓眼倒映看見自己,也看見佛菩薩。

空氣中餘下香爐飄渺的煙,和縈繞的半首歌:

“I don't mean to judge the man that murders

I don't care to un-sympathise

Though I am neither victim nor killer

I see myself in both of their eyes……”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1年5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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