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Kensa Hung
幾年前,一個新相識的詩人朋友,叫我在他新出版的詩集作序。我不熟詩,怎配?他屢屢得奬,詩我喜歡,寫一段感想還可,但不會寫到有意思的序,且腦海常有聲音跟自己說「唔識就收嗲啦」,答應是不忠於自己,推辭卻不近人情。最終跟他說出原委,推辭了。回想覺得做得不太好。
前幾天,鹽叔叫我在《人生種種》作序。哲學?同樣的「唔識就收嗲啦」又在腦中響起,但不想再錯一次,就答應。書中文章我大都看了(只因到此刻唯獨未收到鹽叔那篇,他又循例拖延......),但更想寫寫身為旁人,如何近距離見證「好青年荼毒室」整個荼毒青年的過程。
荼毒室的康廷是我多年好友,那時他還未演化成今天風趣幽默的四哥,相反,只眼見他不斷在自我懷疑的漩渦中受折磨。記得那天是在中央圖書館門前,過馬路時他說,和一班哲學系朋友對當時的哲學推廣平台有些不滿,打算自己搞個組織試試看。我心裡覺得渺茫,人家可是拿著人工做的,你們憑興趣可持續多久?但難得他有衝勁做些新嘗試,又找到同道,便沒說出口潑冷水。
從康廷口中一路知道荼毒室近況,也因他間接認識其他成員,起初他們還要每人定期夾錢幫補營運,見步行步。但因文章和訪問,他們漸受注目,有天康廷說,竟有出版社找他們出書,再過不久他又說,竟會上港台做清談節目。然後是進駐富德樓,又出書,再出書,做live,已不如最初小心翼翼怕得罪人,可自如展現個性,豁出去了。再然後,他們有書無法出版,才改為自資,「印八萬本」的玩笑愈滾愈大成為盛事。來日方長,未來似乎還會不斷突破界限自我轉化。
這過程當然不是無風無浪,《逃犯條例》引發的社會運動是底色,海嘯般激昂也海嘯般吞噬。那時荼毒室有一集phone-in節目讓人打上去說心事,絕望與希望,理性與理性的無力,說得激動,豬文突然嚎哭,畫面頗震撼,鹽叔安慰時在旁來回掃他大髀我印象也深。
一直認為他們所以受歡迎,哲學內容固然重要,在紛亂和荒謬中補充了時代所需,以行動證明學問可以這樣老實又有趣地討論,而且關你事,既嚴守「唔識就收嗲」,亦令新朋友「唔識都敢問」,不被望之儼然的詞彙嚇怕(存在主義喎,後現代喎,後設倫理學喎),真正做到推廣,誇張點,甚至是為應如何討論問題立下新標準。但更關鍵的,可能就在那嚎哭與掃大髀展現的真情流露、友誼和聯繫,每人各具面目,卻為共同目的趁青春結隊向前行,在這個容易令人孤絕的境地,簡直有安慰作用。
這過程當然不是沒質疑。《帶本哲學書上街去》出版後,有次散步,康廷就說他其實覺得書寫得不夠理想,卻大賣,暗自恐怕在食人血饅頭。來自外面的質疑也不少,有次在荼毒室與友好圍內的「Growl讀書組」,誰人報告途中,忽傳來一下猛烈拍枱聲,豬文因讀到電話上一個批評而大罵幾分鐘「X你老X!」和吼叫(各位可自行腦補),他剛發現自己又成箭靶了。負責組織和記錄的紫煙亭通常以講題命名該周活動,唯獨那次卻幽默地叫「文之怒」。這讀書組也有意思,各人輪流報告自己感興趣的題目,如頌頌說中國古典文學,黎樂說香港歌詞,豬文和白水偶爾借機磨練他們在博士論文研讀《莊子》的心得(白水是我一位要好舊生的中學同班同學,常忘記他年紀如此之輕)。能參與其中是疫症期間一大樂事,也因此目睹眾人對學問的好奇、討論的赤誠、以及吃飯打波行山說笑的無無聊聊。
荼毒室成員當然不止以上幾位,有些我還未認識,他們十三人今次一起寫出來的《人生種種》,主題涵蓋真愛、性、生育、犧牲、過去、友誼、學習、身分、欲望、執著、死亡、人生意義。這些當然是人生,倒想起約翰連儂(John Lennon)在寫給幼子尚連儂的“Beautiful Boy”中,那兩句抄自《讀者文摘》的歌詞: “Life is what happens to you while you‘re busy making other plans”。幾年來能一路旁觀他們的種種人生和大計、用哲學荼毒或滋潤香港的老中青年,身為朋友,我很榮幸。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1年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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