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19, 2022

高級哈——《尤利西斯》中譯
















一九二五年,《尤利西斯》在巴黎出版三年後,美國還將之列為禁書不許入境,阿根庭的文學雜誌Proa,卻刊登了一篇書評,文題簡潔,就叫“Joyce’s Ulysses”,附以西班牙文翻譯的小說最後一頁。文章首句已顯傲氣,以旅行為喻:「我是西班牙語系首個踏足《尤利西斯》岸邊的遊人。」作者雖承認沒把小說看完,卻有信心只要待更多評論出現,這部磚頭厚的小說十年後仍會被人捧讀。

這位書評作者廿六歲,名為波赫斯(J. L. Borges),此時仍未寫小說。可惜他錯了,後來學者發現,早波赫斯一年,實已有人用西班牙文為《尤利西斯》寫過文章,還節譯了部份刊登。

中文世界又如何?近日讀《尤利西斯》,找了幾本中文著作附助,暫時最有得益的,是金隄中譯《尤利西斯》與相關文章,及莊信正的《面對尤利西斯》,又因為莊信正此書,更覺金隄厲害。

莊信正是張愛玲晚年友人,跟她有書信來往,曾編《張愛玲來信箋註》,從他形容「始終覺得《傳奇》的藝術價值可以媲美詹姆斯·喬伊斯的《都柏林人》」,可知他對Joyce之推崇。有天偶然在書店碰見他這《面對尤利西斯》,先逐章簡介《尤利西斯》內容,然後分卷結集他曾為這小說寫過的文章,底子厚,少廢話,尤其勝在不學究。Joyce的研究著作汗牛充棟,要靠旁徵博引或術語顯得博學其實很易,能精簡地點出《尤利西斯》微妙處才難得,偶爾還借用《紅樓夢》的「不寫之寫」來形容Joyce筆法,都見巧思。

我特別喜歡書中〈漢譯所涉及的若干問題〉一篇。《尤利西斯》第四章寫主角Bloom晨起,正拿帽出門。帽內的商標染了汗漬,然後一句擬人地說那商標對Bloom作了個無聲宣示:“Plasto’s high grade ha”。Plasto’s是公司名,但何謂「高級哈」?因汗漬,hat的t給隱沒,哈,Bloom後來幾次回想仍覺好笑。音義兩難全,這ha中文注定沒法譯,失卻一聲幽默,莊信正對比兩個中譯,金隄作「禮巾」,帽字斬半;蕭乾、文若潔則仍作「帽子」。

不可譯的另一面卻是神合。之前在拙文〈JJ學〉提過《尤利西斯》另一處:現實中的青年Joyce曾受不了愛爾蘭,自我流放海外,有天卻外收到母親病危的消息,電報員大意打錯Mother,變成“Nother Dying Come Home Father”。他印象深,將原句搬進《尤利西斯》給主角Stephen。Nother怎譯好?金隄譯做「毋親」,高手,「毋」字形既像「母」,恰巧也有No否定之意;蕭乾、文潔若作「母親」,沒處理,莊信正懷疑是手民排錯,我倒猜想因《尤利西斯》早年版本這Nother曾被誤認為錯字給改掉,後來才依Joyce手稿校正,蕭、文曾說依據的是小說一九二二年版,可能的確只見Mother,不知值得細味?

讀莊信正此文也不全為判別譯筆高下,反而使我想起這一幕——《百年孤寂》作者馬奎斯曾盛讚Gregory Rabassa的英譯比西班牙原文寫得還好,這位著名譯者這樣回應:我將之看成馬奎斯對於英語而非我個人的讚美。以Nother為例,就像逼使中文更金精火眼地回頭看清自己,把母病、冇病、毛病等全拉進來,才發現坐在一角那更古舊的「毋」最合適,將母的兩滴眼淚連成一行,唯有速歸。Joyce在《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第五章,早借Stephen寫下對英文的愛恨,《尤利西斯》在英文上的心思,正是對這殖民者語言的玩弄與超脫,彷彿指著英文字典說:你還未夠厚,有缺頁,我幫幫你。

《尤利西斯》我還未讀完,枯燥晦澀的地方很多,讀完尚且不易,譯完更是苦差,尤其在互聯網未發達的年代。《尤利西斯》的中譯,以金隄七九年的選譯為最先,全譯本則先有九四年蕭乾、文潔若版,繼有金隄九六年版,去年則有劉象愚的新版本。蕭、文與金隄後來有些爭拗,牽涉譯筆高低和抄襲等,閙得頗不愉快。

金隄的鬱結,可見於〈《尤利西斯》原著的韻味何在?〉這篇自白,而在七十年代末期的政治氣壓下,《尤利西斯》等歐美現代主義作品在中國仍被鄙視,據他回憶,小說家周立波即曾批評《尤利西斯》只有毒素,卻連主角Bloom的名字也串錯,不知有否看過原書。或可算低級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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