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主持了「你不知道的張愛玲」講座,馮睎乾說到張愛玲不少鮮為人知的故事。他協助宋以朗先生整理張愛玲未刊稿,包括她在美國時的筆記本,字跡難辨,中英夾雜,有不少生活觀察,其中一段我印象特別深刻:「 街上(又一次Ohio U. bookstore)忽聞喚Eileen,知不是我,幾乎不必回頭,實assailed by devastating 寂寞,indignation,怎無人知我名。」首句撇除括號內容,有點像唐詩,想來此二十餘字根本是七絕,由引發到失落,充滿孤憤。張愛玲早就成名了,可惜名氣不隨身,美國人自然少理這位Eileen;在大街一回頭,可能又回到港大那個等待大考的早晨。
或跟張愛玲的經歷有關,我覺得她寫飄泊浪蕩、格格不入的片段總是出色。舉她在五十年代的《秧歌》為例,兩個「異鄉人」落泊的畫面,讀後都久久不去。
《秧歌》主要寫土改後,農民因飢餓搶刧政府糧倉,被共產黨幹部與民兵射殺,幹部終說了一句「我們失敗了」。農民主角下場悲慘,故事就在秧歌的鑼鼓裡結束。張愛玲在〈憶胡適之〉引錄自己寫給胡適的信,謂因怕故事太平淡,不合中國讀者口味,所以發奮要用英文寫。一九五二年她再到香港,稿件得美國新聞處賞識,後來才用中文重寫﹣﹣當然也因為人在異鄉,方可寫這題材。
我說的兩個「異鄉人」,一個是農民金根。他太太月香在上海幫傭,因為想念,也因為懷疑與慚愧,金根出城去探望月香:「處處人都欺侮他,不是大聲叱喝就是笑。」到跟月香重聚,張愛玲接下一段是這樣寫的,不再是色彩斑斕的蒙太奇,而是一個攝影機靜止不動的長鏡頭,人在鏡頭前自出自入。因後段特別提到其時雨水多,背景應有淅瀝雨聲:「她一有空就下樓來,陪他在廚房裡坐著,靠牆擱著一張油膩膩的方桌,兩人各據了一面。她問候村子裡的人,和近鄉所有的親戚,個個都問到了。他一一回答,帶著一絲微笑。他永遠是臉朝外坐著,眼睛並不朝她看,身體向前傾,兩肘撐在膝蓋上,十指交叉著勾在一起。他們的談話是斷斷續續的,但是總不能讓它完全中斷,因為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如果兩人坐在一起不說話,被人看見一定覺得很奇怪。金根向來是不大說話的,他覺得他從來一輩子也沒說過那麼許多話。」 文字平白,無警句,卻見城市空間和那一點點體面,如何束縛著二人交往,不得不在不宜親密的地方顯得親密。
金根順道出城找工作,但沒著落,賴著只會使月香為難。他拿著月香的錢,買車票走了:「來這麼一趟,完全是白來的,白糟蹋了她辛苦賺來的錢。買票剩下來的錢,他給自己買了包香煙。自己也覺得不應當,但是越是抑鬱得厲害,越是會做出這種無理的事。」城市果然不屬於他,此章結尾如是說:「外面下著雨,黄灰色的水門汀上起著一個個酒渦。他的心是一個踐踏得稀爛的東西,黏在他鞋底上。不該到城裡來的。」上一句還是酒渦的可愛,下一句便是踐踏的殘酷,簡單對照使我們明白,金根跟上海,果然互不相容。回鄉是出路嗎?待他和月香都回鄉了,在秧歌隊演習的鑼鼓聲裏,更嚴重的故事才真正開始。
另一個「異鄉人」,則是隱身於故事背後的張愛玲。張愛玲和農村生活看來也不相容,《秧歌》寫成後受人質疑,似乎理所當然。《秧歌》的〈跋〉解釋故事來源,是從「三反運動」中《人民文學》裡一位青年作家的自我檢討所引發,因他在老幹部說「我們失敗了!」之後,一時立場不穩加以附和,感到革命理想破滅的悲哀。由此可見《秧歌》故事非向壁虛造,印證張愛玲自言愛好真實到了迷信的程度。
不過,這只為《秧歌》的故事大綱溯源,並未解釋農村的肌理與質感從何而來。〈跋〉隻字未提張愛玲一九四六年找胡蘭成的溫州之行,以及記錄途上見聞的《異鄉記》。這半年因把《異鄉記》翻閱多遍,今回重讀《秧歌》,一眼認得哪些對農村的描述,是從《異鄉記》一段段抄過去。例如《秧歌》首章,形容那鄉下小鎮一商店的玻璃櫥裡,牙膏紙袋上印有五彩明星照片:「李麗華、周曼華、周璇,一個個都對著那空空的街道倩笑著。不知道怎麼,更增加了那荒涼之感。」《異鄉記》早記錄了此段,只是用的不是全知視角,而由故事中的「我」來觀看,所以眾影星實非對著空街微笑,對面還有一個無人認識的張愛玲。五十年代李麗華曾在香港約會張愛玲,據說張愛玲讓李麗華見過自己的面,沒留下來寒暄就走了,除因生性不喜交際,跟幾年前這荒涼畫面不知有沒有關係。
前段提及的金根與月香看來真有其人,在《異鄉記》第七章出現過,此時他們還有飯吃,總算生活無憂:「金根先吃完,他掇轉椅子,似乎是有意地,把背對著月香,傴僂著抽旱煙。始終不說話,看著他們,真也叫人無話可說。」最少是《秧歌》主角的原形。對比《秧歌》寫他們窮得難得吃稠粥,給安排在上海人來人往的廚房裡沒話找話說,更見張愛玲從生活觀察轉化出故事的能力。
不是溫州之行,張愛玲也未必這樣觀察農民,落差巨大,注視到否則永遠不會被記錄的畫面,近乎梵高畫中的那對舊皮鞋。《異鄉記》這樣寫金根:「男人做好了一隻籃子的柄,把一隻腳踏進去,提起了柄試試。很結實。走過的人無不停下來,把一隻腳踹進去,拎著柄試一試。試完了,一句話也不說,就又走了。」張愛玲看來很滿意這幕默劇,將之移植到《秧歌》去,小說中的生活感,就是從這些細碎片段點滴累積。
為作品尋得真實的基石固然好,緣起卻是張愛玲無奈成了「異鄉人」,在鄉間飄泊浪蕩。鄺文美曾讀《異鄉記》,張愛玲說:「讓你看了我的筆記,我心裏輕鬆了一點,因為有人分擔我過去的情感 。」最後謂:「你說看了覺得心疼,我很高興──寫悲哀的事,總希望人家看了流淚。」張愛玲的有口難言,實不限於浪跡鄉間時須隱姓埋名,和農民格格不入;《異鄉記》跟《小團圓》一樣,生前都不能出版。重讀《秧歌》〈跋〉的結語,不免覺得耐人尋味:「這些片段的故事,都是使我無法忘記的,放在心裏帶東帶西,已經有好幾年了。現在總算寫了出來,或者可以讓許多人來分擔這沉重的心情。」不有點像她跟鄺文美說的話?這裡說的,真只是《秧歌》?
《明報》 二0一五年八月廿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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