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趁《火星人》(The Martian)電影上映前,先讀了韋亞(Andy Weir)的原著小說。書和戲都不是我最喜愛的類型,結局也無驚奇,感覺卻比不少打著「科幻」旗號的作品出色。堅實的科學知識不單沒窒礙想像,反刺激人在規則之下發掘潛在可能,營造細節,為故事建立真實感。然後想到,外國稱得上 “Science fiction”的都須建基於確切的科學知識,否則便屬 “Fantasy”,Science Fiction直譯其實是「科學小說」,上網查過,有人提出,但不流行。《火星人》便不真那麼「幻」:獨個流落火星的開場或屬狂想,但主角鑊尼要日復日在緊絀資源下設法續命,種種籌措,寫來便腳踏實地。他試圖自給自足的正是沉實的薯仔,簡直具象徵意味。
在蒼涼處境中天天吃薯仔,要是貝拉塔爾(Bela Tarr)做導演,可能是一部太空版的《都靈老馬》。列尼史葛(Ridley Scott)路數不同,節奏爽快,保持了原著的克制和幽默感。友人家榆說電影最好的是不需英雄;需要科學知識,而不是愛,還引用了台灣作家賀景濱在小說〈老埃的故事〉的一段話,對題又有趣:「人類每逢身處絕境時,最後想到的必定是愛的力量。所有的詩集頌歌裡,少不了這個字眼;戲劇、小說、電影的高潮,更喜歡用愛做為打開僵局的鑰匙。現在愛已變得像治療感冒的口服液,似乎碰到任何人生疑難雜症,只要打開一瓶愛液喝下就夠了。」愛不是大力菜。
相較電影,《火星人》小說更少愛、更多計算、更寫實。科學上的細節和推算過程都較詳盡,例如怎樣在那處境中造水,便近於物理課堂。鑊尼示範如何結合H2O,中途因計錯數而爆炸,焦頭爛額,但重點是反省:“It’s obvious now,in retrospect”;還有自嘲: “I’m a botanist, not a chemist!”。既然沒死去,便再嘗試,盡力在當下做最佳決定﹣﹣他也是為這原因,從未怪責把他遺棄在火星的隊員。
地球上同樣充滿計算。美國太空總署在可跟鑊尼聯絡前,只能靠比對模糊的衛星圖片,估計他下一步的動向,再在地球加以配合。應對傳媒時也要做好公關,每句話都得小心,同時想辦法向國會申請資金。錢固然重要。書中提及而電影略去的,是過了一些日子之後,即有記者問到金錢問題:拯救行動是否有金錢上限?花幾多錢才是太多呢?可以預計,負責回答的官員當然會說人命無價。但她也不忘從經濟角度說,鑊尼這次求生之旅為人類帶來的火星知識,就肯定多於前後幾次任務的總和。
但更實在的問題,應是在故事關鍵處,本可袖手旁觀的中國,為何會突然派「太陽神號」協助美國?電影處理得較含糊,好像是為全人類的太空探索出一分力,也可能是中國為了展示實力,送美國一個人情,順帶贏取世人掌聲。小說寫來就明確得多。首先,美國一直不知道中國「 太陽神號」的性能,是因中國國防部刻意散佈假資料。到中國要跟美國談條件時,頭腦也很清醒:美國人或許感情用事,美國政府可不,才不願為一個人的性命付出太多。結果開出的條件,就是要美國在未來的計劃中,安插一個中國太空人到火星去。
列尼史葛略去此筆,大概有市場考慮。但他在另一些地方的省略,則是善用了電影這媒介的特質。例如,為什麼主角鑊尼能如此樂觀,永不放棄?太空人雖然受過特訓,心理質素應會異乎常人,但小說仍特借專責的心理學家,為鑊尼的身世和開朗性格補幾筆。電影無須補白,正是選角和演出出色時產生的力量。因為那是麥迪文,兩下舉手投足,或樂此不疲的自言自語,都自有說服力,可免去嘮叨解釋。
電影改編當然不單為把小說變成影像,但有些地方拍了出來,確有更強效果。求生過程中,鑊尼全靠掘出「探路者」(Pathfinder)才能與地球聯絡。那是九七年美國送到火星的太空船,早已完成任務,給棄置火星。十幾年前的尖端科技,而今回看已如古董。小說用了不少篇幅形容鑊尼使用起來的不便,看書時不大清楚,但經電影處理,便明白其中限制,以及他化解困難的巧妙。沒有這早已隱沒的先行者,鑊尼也找不到回家的路,都是一關一關捱過去,有時會發怒和沮喪,但過後還是要冷靜想辦法,不是靠發夢或夢醒,外星人或上帝,可以超越科學的主觀願望,或泛濫的愛。
前引賀景濱那段話幾乎有警世意味。他的經歷和他筆下的小說一樣奇特,文科出身,鍾情數理,兩本小說都有大量關於科學的討論,似想掙脫不經思考的寫作方式,對陳套的敍事總是懷疑。短篇小說集《速度的故事》出版後久未創作,到寫長篇《去年在阿魯吧》至中途,正替書中角色籌劃一場虛擬葬禮時,得知自己已患癌症第四期,後記〈虛構對現實的反撲〉讀來儼如小說。書末另附訪談〈小說源始〉,賀景濱對文學、哲學和科學的價值有精彩描述,從人腦的思維模式說起:小說是不會死的,因為大腦永遠會為我們準備下一步,總在想然後:「是我們這樣,小說才會這樣。」他對寫作的基本取向,或可見於他引馮內果的一句話:現代作家不碰科學,就像維多利亞時代的作家不敢談性那樣虛偽。
反過來,有科學底子的人多寫好看的小說,當有助拯救科學家在小說和電影裡根深蒂固的陰森形象,要不終日躲在實驗室研究如何毀滅地球,要不厲害的研究再次不小心被人拿來做壞事,如叮噹的法寶,總是弄巧反拙,然後低頭自責。《火星人》的作者韋亞因恐懼症而不能坐飛機,筆下的鑊尼卻飛到火星去,用平實的故事呈現科學精神,幫人看清這個奇妙世界。
《明報》二0一五年十月十八日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