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February 3, 2018

我睇你好



世間一大誤會,是你睇我好,我睇你好。我記起一首歌。

聽歌稍不留神,幾分鐘後他就悄悄變成背景音樂。有時音樂或歌詞會反撲,令人重新留意他們。那年剛搬進大學宿舍,還未開學,脫離了已往的秩序,彷彿有個廣大的未來,詞語「憧憬」大概就是那狀態。想學英文,去買Simon and Garfunkel的唱碟,應因除開較便宜,選了The Essential那雙碟集錦。晚上開來聽, “The Sound of Silence”名滿天下,但可能已知厲害,並不驚喜。窗外是山和赤泥坪的矮屋,在床上靠牆而坐看看書,裝模作樣,同房未來,另一邊還空蕩蕩。有首未聽過,大約講一個工人,羨慕老闆有財有勢有美女,難得不像壞人,樂於慈善受人愛戴。反觀自己卻又窮又倒楣,咒駡生活的一切,反覆說,能做那老闆就好了,就好了。羨慕了兩段,第三段卻忽謂大惑不解,報紙說那位Richard Cory老闆,昨晚回家後用槍自殺身亡。

聽到時呆了呆,什麼來的?完全沒鋪排。後來想,不對,全首都在舖排,沒一直累積主角對老闆的道聽塗說,就不能凸顯最後那發子彈的威力。射穿的,除了頭顱,還有幸福和成功的幻像吧。旁人的艷羨,甚至是老闆苦楚的來源。平日說偏見,是把人看壞看扁,但相反的可能更難消除,不知應否叫做良好偏見,總把人看得太闊大高遠,幸福自如,待人不費勁,處事不擔憂,彷彿只有自己如此失敗和醜陋,然後自卑自責,正如人容易把別人的勤力誤認為其天才,尤其當自己不努力,更多了睡覺的藉口,放棄得理直氣壯。羨慕或因不知背後藏著的冤情,以及他對另一些人的良好偏見與無聊羨慕。這首“Richard Cory”原來改編自美國詩人Edwin Arlingon Robinson一八九七年的同名詩歌。詩中主角也是工人,但不是一個,而是一群,共同仰望星光閃閃的老闆,連說早晨都迷人。文字恰如其分地平白,幾乎不像詩:“In fine, we thought that he was everything/ To make us wish that we were in his place”。詩點明而歌略去的,是老闆自殺的場景:一個平靜的夏夜。說不定老闆也羨慕工人,有可以一起吃飯的同事,苦中作樂,簡樸減少選擇,生活自有光華。要是詩和歌不從工人的觀點看,可能是一部又一部《大亨小傳》。

回頭看歌詞。工人羨慕老闆的那句 “Oh, he surely must be happy with everything he's got”,為何尤具反諷意味?可能因為聽眾比他知得多,既已得悉他尚未知曉的結局,也覺得他未免太理所當然,把立體看作平面,不見啞子與黄連。Irony一般譯作「反諷」,孫述宇先生則音譯「艾朗尼」。戲劇上的反諷,指觀眾知道的比台上角色多,堪玩味的就是兩種觀點的落差。學者Peter Goldie認為,小孩在四歲前沒欣賞反諷的能力,建基於一個名為Maxi and the chocolate的心理學實驗:布偶戲中,主角Maxi將一顆巧克力放進盒子,然後離開去玩耍。此時,Maxi媽媽將盒中的巧克力拿出,放到杯櫃。問看戲的小孩,Maxi回來時,會在哪裡找巧克力?三歲小孩總答杯櫃。到了四歲,如沒患自閉,大部份會答盒子,已能在腦海兼容Maxi和自己的兩種觀點了。

但現實裡,沒觀眾,也無洞悉萬物的觀點,大家都是台上演員,風格內斂,慣把苦痛收起。偶然一個平靜的夏夜,或因誰人無端說起,哈哈自己落難了,多糟糕,漣漪般一人一句愈說愈多,才發現視角偏差,表裡分歧,瞥見其他星球的黑暗背面。平時在日光下,只日復日你睇我好,我睇你好,說不定像三歲小孩,總在錯的地方找巧克力,隱隱聽到不知從哪裡傳來的笑聲。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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