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February 17, 2018

初二



《行運一條龍》令年初四變成了形容詞,描述人樣。對我來說,年初二則可描述一去不返的童年。那年代,撥電話給人,首句還先問:「呢度係咪姓陳㗎?」對了才找人。買皮鞋,大人付了錢,會往鞋尾咬幾咬以防擦腳,才遞給我,立即換上新鞋,舊的一雙就放在鞋盒拿回家。年三十晚,全幢大廈會在十一時五十九分,跟何守信、肥姐還是汪明荃倒數,踏正新年,如世界杯巴西入波那樣,總有人從高處點爆仗扔到天井,霹哩啪拉的回音中,夾雜誰家嬰孩受驚的哭嚎,跟翌日舞師討利事拍門咯咯咯、打麻雀時驚堂木般拍拍拍、嗑瓜子的卜卜卜,一同鬧出個新年來。

那時同住的阿嫲還在,是家族中長老,初二就是大伙來團拜的標記。小孩都熱衷於熱鬧,每年會期待初二來臨,心情大概像乾隆時「萬國來朝圖」裡站在一旁的宮中小鬼,能置身於鼎盛的場面中,看見衣著各異的賓客排隊送禮,已覺莫名興奮,利是錢倒是其次。團年時,有人總說「初二早啲」。

本是開玩笑,但每年真有生活勤奮的姑丈清晨已來。下午,來朝者漸眾,生果多得要預備紙皮箱盛載,一袋袋橙就那樣倒進去。禮物層層叠高,一盒盒摸摸摸,那時隔著花紙就能摸出哪盒是金莎,要靜靜留著,不要拜年時大意轉送別人。我的阿嫲是許多人的阿婆,身軀每隔幾年縮小,來叫她阿太(讀「軚」,曾祖母)的小朋友卻每隔幾年增多。我的輩份跟年齡不相稱,有些大人看見我,會裝恭敬地叫舅父,只好尷尬地笑,然後大家會每年重複研究起輩份來,誰的姨丈公是誰的表舅父,但不過是虛晃,新年流流,戲肉自然是麻雀。

床下底的摺櫈都已拿出,全部麻雀準備妥當,沒想過家中竟放得下三張麻雀枱,每枱吊個膠牌下來就成麻雀館了,人多到要輪流站出門外,對著天井憑欄吹水吸煙。電視長開,永恆地播著「仝人鞠躬」或「恭祝大家發財」的廣告。

早年還有人跟阿嫲玩十五糊或天九,天九我學過點,對母語是麻雀的人來說,簡直像俄文,難學又少用,不久就忘掉,只記得「雙天至尊」等名堂。後來十五糊絕跡,天九式微,都打麻雀。斟茶遞水過後,沒事做,整天便看大人打麻雀。可以落街玩之前,確實用了無數小時觀摩麻雀,南拳北腿,各有門派,但所有能打花章(不分筒、索、萬分開排列)的人,都是偶像。

晚上原初在家吃,後來覺得煮飯洗碗太辛苦就到酒樓,一直記住新年加二,何等昂貴。每種環境都有適合他的賭局,在酒樓吃飯,大家轉玩十三張,像沒有過程只有結局的鋤大D,每枱一個局,小時也學了,會看阿媽玩,才懂得把人形容做「啤啤夫」即是怎樣,影響之下,跟同學玩潛烏龜時,看見手上那麼多大D,總幻想要是玩十三張就好。除了賭,初二的飯局有煙有酒,還有適可而止的粗口,有人會說「輸X曬,無交嗌」等押韻句,或「X,聽晚唔黎喇」,明明大家初三不會再來吃飯。換在今日肯定覺得教壞細路,那時倒無傷大雅,小鬼只若無其事濾走粗口,自顧自拿另一副啤牌扮賭神,在空中上下拉牌拉出手風琴。

阿爸的職業是駕船載人出海遊覧,年初二放煙花,是公司盛事,「今年放唔放到初二?」成為每年的煩惱。他通常可使喚同事當天代勞,但也有兩三年失敗了。有年曾跟他返工上船看煙花,那晚卻下毛毛雨。是怎樣說服阿嫲不吃飯的呢?可能已到不喜歡拜年的年歲,借機避開的。慢慢,初二來朝的人少了,阿嫲心水清,過幾天才淡淡說,今年誰和誰沒來。到她過身後,曾有神聖地位的初二,光華漸減,團拜延到初九初十,變成親戚間另一種恬淡平和的喜慶,但偶然說起舊日新年,仍是初二、初二。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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